第一章(1 / 3)

我流落在街頭。腦子裏昏昏噩噩,眼神空洞茫然,腳下漫無目的。

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

世上最可怕不是饑餓和寒冷,也不是死亡。那一刻我深刻地體會到,世上最可怕的是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滋味。

我人活著,但我的心已經死了。

——有時候,我還真想一死了之。死是一種解脫,這是一個叫三伯的老乞丐對我說的。十一歲的我當然還不能完全理解“解脫”是什麼意思。

是的,那時候,如果我的記憶裏沒有對一個叫王媽的女人的牽掛,我想我真的自殺了。這個女人,

我口頭上叫她吳媽,內心深處裏卻一直叫她媽。

“人死了,就不會餓了嗎?”看著三伯紅腫的雙眼,我怔怔地問。

三伯用滿是汙穢的手抓了抓亂草般的頭發,很傻氣地笑著說:“唔唔,這個是肯定的。不過我卻不想死,我想活著,我還沒活夠哪。好死不如賴活著嘛。嗬嗬嗬。”

我張著一雙無邪的大眼睛問:“可是,你不是說死是一種什麼……什麼來著?”

“哎哎,是我在胡說八道,你別想歪了。蚊子……(三伯總是喜歡叫我蚊子)我覺得你長得很有靈氣,長大了說不定還要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呢。”三伯咳了兩聲說:“嘿嘿,我老了,及使要死,也要體體麵麵地死……”

我再次瞪大了眼睛:“體體麵麵地死?”

“哈,這個你又不知道了吧?所說的體體麵麵地死,就是能吃上一頓飽飯再死了。”三伯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傷感:“知道嗎,小蚊子,我已經半年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

不提到這個飯字,我還不餓,一提起,我那不爭氣的肚子又咕咕地叫過不停了。

“哎哎,不說這個了,走,小蚊子,我們去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說著,他朝著一堆被正午的太陽曬得直冒熱氣的拉圾堆一指。

三伯是個渾身是傷的、在大上海流落了近十年的老人。一個飽經病痛折磨的風燭殘年的老人都不想死,我為什麼就想死呢?

我突然不想死了。那一刻我豪氣登生,大聲說:“三伯,你坐著,我去給你找東西吃。”

三伯又哼哼唧唧地坐到了地上去,笑咪咪地說:“嗯嗯,我說小蚊子,你一時間還懂事起來啦。嗬嗬嗬。”

自小,我就是一個孤兒。母親生下我後半個小時候就死了。父親在我還沒有出生前就被國民黨抓去打戰,一直到我十年那年也沒音訊。每當我念叼著父親的時候,王媽就對我說:“孩子,不要再想他了,你父親或許早就不在人世,要不,說什麼他也要回家來看望你們母子倆的。戰聲上啊,槍子是不長眼睛的,這年頭,十個去當兵的,能有一個活著回來就已經不錯了。”

聽了王媽的話後,我很傷心。雖說我從未見過父親,但我仍然十分想念他。我甚至還用十歲的幼小心靈把自己的父親想象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想到我的父親,我就會心酸,會流淚。因為王媽總是把我父親誇成是個了不起的人,文武雙xiu,英俊瀟灑。

“可惜了,可惜了,好人不在世哪。”一提到我父親,王媽總是喜歡這樣嘮嘮叼叼地說。

從王媽口中,我還得知我媽媽是個苦命人,十多歲就流落風塵,後來,因為一個嫖客莫名其妙地死在我母親的香閨房內,母親因而受到了牽連,說理說不清,被國民黨抓去蹲了三年的大獄。刑滿釋放後,得遇上我父親,於是兩人就成了親。說是成親,其實也沒辦什麼手續,請上幾個親戚朋友吃了頓飯,就同居了。

母親生我時身體十他虛弱,加上難產,產後大量流血至死。

從王媽一臉的悲痛中讓我不難想象母親臨死時的模樣一定很痛苦。王媽家我和家是兩鄰,平日裏和我母親相處得情若姐妹。母親死後,嫵養我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從小至十歲,是王媽把我一把尿一把屎地撫養成大。

從我幼小的記憶開始,王媽就不讓我叫她媽。王媽比我母親大一歲,也是個苦命的女人。逐漸長大知事後,我才知道王媽之所以不讓我叫她媽,是因為她一直都在等一個男人。吳媽的遭遇和我母親的經曆大至相同,也是結婚不久後丈夫就去當兵了。

王媽對我說,我並沒有懷上他的孩子,為了不讓他和別人誤會,所以你隻能叫我王媽。

王媽隻是我的養母,但勝似我的生母。自小,她對我百般疼愛,並然家裏很窮很窮,隻是我感覺到很快樂很快樂。以至我六歲那年得知我和身世後,氣得大哭了一場。

王媽緊緊地摟住我,也哭成了個淚人。她吃咽著特對我說:“孩子,你雖不是我的親生,但事實上我早已把你當成是我的親生兒子了。我姓王,以後,你的名字就叫王者。”

於是從那時候起,我就有了個自己的名字:王者。

王媽是個善良的女人,整整十年,就那樣等著一個一去就杳無音訊生死未卜的男人。

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多少個日日夜夜,王媽在煤田燈下邊打鞋底邊流淚時的情景。直到許多年以後,我才突然醒悟到,王媽眼中所有的淚水,都是為那個男人流的。

王媽是個心思極心靈極巧的女人。她繡得一手好刺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小販來收購她的刺繡布匹。在集市上,王媽的刺繡布匹能賣一個好價,而那些小販對王媽的刺繡布式匹的收購價卻少得可憐。王媽就用這點少得可居住麵積憐的錢養活我和她自己。這個善良而又美麗的女人(忘了介紹,王媽年輕時是個漂亮女人),雖說對我很好,隻是平日裏很少有歡顏。年紀尚小的我當然不懂王媽為什麼不開心。

記憶中,王媽有兩次笑得最為燦爛。第一次是我八歲那年病了,一連幾天發發高燒說胡話,病好後,也不知是為什麼,我不會說話了。我想我那時候我一定神情很呆滯,王媽很傷心,她經常就那樣摟著我,緊緊地摟著,一邊摟著一邊落淚。我一天深夜,我被王媽的一陣哭聲驚醒了,王媽喃喃地說:“王者,王者,你為什麼就不說話呢?你為什麼就不叫一聲媽呢?……”

那一刻,我驚坐而起。我哇地一聲大哭。我突然大叫喊出了一個字:“媽……”黑暗中,我看不見王媽的眼神。次日清晨醒來,我看見了掛在吳媽臉上的那縷燦爛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吳媽竟然能笑得那樣美,那樣動人。

如果說第一次笑容是燦爛的,那麼,第二次笑則是幸福的。王媽的第二次笑容來自半年前的一個上午。那天,王媽的一個遠房親戚來了,帶來了一個令王媽震驚的特大喜訊:王媽的男人李十四還活著,不但活著,現在還是大上海一家夜總會的老板!

從各方麵了解到這個消息確實可靠後,王媽先是哭成了個淚人,之後,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梳洗了半天,走出著後,我就看到了浮在她臉頰上的那樓再也掩藏不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