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二十三歲開始等,一直等了十年,這一天終於來臨。王者,王者,你知道王媽這一刻是什麼心情嗎?哎,可憐的孩子,我明天就要上大上海去找他了,你隻能一個人呆在家裏。缸裏有米,鋪頭上我放好了夠你生活的銅板。這一去,我也不知道是多久,隻是你放心好了,我會回來的,你等著……”
次日,當然還在熟睡中,王媽親吻了我的額頭後,就上路上了。
這一去就是五個月。等待,等待。杳無音訊。
缸裏的米見底了,鋪頭的銅板花光了,吳媽依舊沒有回來。
收拾了一點簡單的衣物,我也去到了上海。因為沒有錢,我是一路上流浪到上海的。我想念吳媽,也向往上海。
人說,上海是個遍地黃金的地方。到上海後,人海茫茫,我當然打不到吳媽,更沒看見遍地的“黃金”。在大上海的那些日日夜夜,我在地上看得最多的是一個又一個發著黴氣臭氣的拉圾堆。我身上沒有錢,不可能去買街頭那麼多的好吃的,也不可能去偷去搶,饑餓裏,我隻有到拉圾堆裏去一遍又一遍地翻找著食物。
也就在那段日子裏,我認識了老乞丐三伯。說來很可笑,我和他竟然是為了爭奪一個因過期後被富人仍出來的灌頭麵認識的。首先是三伯從拉圾堆裏翻出了那個灌頭,也許是因為老眼昏花,也許是因為一時粗心大意,總之,那一刻,他竟然沒有看見那個饞死人的灌頭。
當那個包裝得花裏胡哨的灌頭滾出來後,我一把抓住了。那一刻的情景像極了吳媽跟我講的那個叫“守株待兔”的故事。我幾乎連想都沒想,抓起灌頭轉身就跑。三伯回過頭來,他顯然民經意識到一定是我搶走了他的什麼可口的食物。
“臭小子,你站住!還我!”他嘶啞著嗓子喊:“快點還我啊。”
我沒說話,跑得更快了。
三伯蹣跚著、瘋了一般地追來。
也就在他追我的途中,發生了一件意外事,他摔倒了。當那聲“卟嗵”的悶響聲傳入我的耳際時,我心中怦怦直跳。這知道他是一個老人,我還道這重重的一跤對一個年老體衰的老人來說會產生什麼要樣的後果。我後過頭去,見三伯躲在地上一動不著。
我慌忙趕了回去:“臭老頭……”(那時候不太熟悉,我總是那樣稱呼他)。
我走近了三伯,隻見他仍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隻到那一刻,我才慌了神。
我緊緊地抓住手中的灌頭,用腳尖觸了觸他的身體,小聲說:“喂喂,你沒事吧。”
躺在地上的三伯依然一動不動。
我蹲下身去,用手搶推他。推了幾下後,三伯猛地睜開眼睛,並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他的嘴裏滿是血汙,嘴唇在不住地顫抖著。他抓著我的手並沒有什麼力道,我隨時都可以掙脫逃開的。但是我沒那麼做。我怔怔地看著他,說:“這灌頭,是你的,我還你好了。”
三伯劇烈地咳著嗽,想直起身子,掙紮了幾下都沒有坐起來。他的喉嚨裏終於嘟嚅出幾個字來:“蚊崽子……你敢搶……搶我的食物……”
當我把手中的灌頭推給他的時候,三伯突然“哈”地一聲笑了出來。這是一聲苦澀的、無奈的、辛酸的笑。接正下去,他說出了一句讓我怎麼也想不到的話:“小蚊崽子,你搶走的就是這玩意?咳咳……”
我說:“這是灌頭,裏麵的肉的……”
“媽的……”三伯罵了一句:“傻啊傻啊,這東西不能吃的,裏麵的肉全是臭的,哈,暈死了,我他媽真是白在這大上海混了這些年,竟然為了這個一文不值的臭灌頭差點送了這條老命……”
我將信將疑,隨手用石頭砸開了灌頭,天啊,裏麵的東西果然是一團稀糊,不要說是吃了,連聞一聞,也會讓人想吐。
“哈哈,小子,我傻,你也不聰明,竟然抱著一灌臭拉圾跑了那麼多的路。”三伯邊說,邊怔怔地看著我。所幸的是,三伯傷得也並不太重,歇了一會兒後,又能直起身子走路了。
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我發現三伯的外貌雖然肮髒醜陋,隻是,卻是一個善良而又樂觀的人。我改口叫他為三伯,他笑嗬嗬地說:“嗯嗯,我也不叫你野小子臭小子的,還有那個蚊崽子十分難聽,我就叫你小蚊子吧。”
我有些奇怪地問:“為什麼要叫我蚊子呢?”
“又犯傻了。”三伯說:“蚊子是沒有家的。你長這麼小,還這麼瘦,餓極了就隻會嗚嗚嗚地叫喚,像蚊子叫,我當然就叫你蚊子了。哈,哈哈。”
“哇,原來是這樣。不行,我的名字叫王者。”我不幹了。
“王者?有沒有搞錯,什麼名不叫,要叫王者?讓人一聽好像是黃金榮似的。小蚊子,我勸你還是乘早改名算了,免得讓黃金榮的手下聽見了,你可就死得很難堪了。”三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瞪大了眼睛:“黃金榮是誰?很厲害嗎?”
三伯笑罵著說:“咳咳,小蚊子,你真的很嫩哪,連上海皇帝的大名也不知道?真不知你這半個月來是怎麼混的。好好,現在我就告訴你,這人是大上海黑幫的老大,是個頭上長角身上的甲的人物,了不起,更是惹不起,所以說,以後一聽到他的大名,你最好是避而遠之,免得丟了性命……”
三伯把黃金榮說成是閻王了。
我天真地眨著眼睛問:“不信。王媽說,閻王才是最惹不起的。”
三伯說:“黃金榮是上海的皇帝,也是在世的活閻王。”
也就在段日子,先是三伯生病,躺在角落裏不能動彈。後來我又拉肚子,一連拉了三天。我全身幾乎虛脫了,別問是出去覓食了,就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
所以就隻有挨餓。絕望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產生的。那種日子,說成是生不如死,一點也不為過。我自己也不知是怎麼挺過來的,總之,我挺來了,並且能出去覓食了。
那幾天裏,天天下大雨,那些有錢人就躲在家裏不肯出門,就連倒拉圾也不肯出來,任其積壓在家裏的角落。這可苦了我們之些隻能靠在拉圾堆裏翻食物生存的乞丐群。
這天,天空總算放晴了。三伯顯得很激動,我也分外地高興。於是就有了本文開始時出去覓食的一幕。
在那堆冒著熱氣的拉圾堆裏,我翻找了老半天,找到的東西,除腐爛變質的,什麼也沒有。三伯還在巴巴地等著我的食物救命呢,一時間,我有些焦急。焦急歸焦急,辦法還是得想。我正自想著該如何去到另一個拉圾堆裏覓食時,我突然看見一個中年人在不遠處吃香焦。
那是一個穿著十分考究的中年人,一身黑衣的西服,頭發油光水滑,領帶板直,皮鞋鋥亮。他手裏擰著一大串芭蕉,一邊吃,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