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做到這裏,已算是盡了人力。
沒有回音之前,任飛光也無甚可做,遂放了阿楠去城裏閑逛。知道他人極聰明,跟在慕容瀾身邊多年頗有曆練,又說得一口道地的莘州話,到哪裏也吃不了虧去。而自己也委實不願再枯坐客棧,看看窗外和風麗日,遊山訪水又是一向所好,便決定去一趟西山。
莘州西山,陽春第一景叫作垂絲別係。
據傳此景之成尚需歸功於數十年前的一位風liu太守。此公性好閑情,頗有雅致,深通花木山水的配合之道。私心裏極愛垂絲海棠,卻不肯下令漫山遍植,而是親自指點花工匠人,依著山溪亭閣的分布栽種,務求經營出一種掩映天成之態。
垂絲海棠花色極盛,一旦成片即不免失之濃豔,必得這般以竹亭素水、白石疏林調和,才能盡顯其枝葉牽纏的風liu曼妙。而花氣又極清樸,不沾染一點俗氣。是以西山海棠在士人間的名聲極佳,每年三四月間常有聚社吟詠等一幹盛事。
任飛光本不知道此時正是觀海棠的時節,自己尋去了西山,看見滿山遊人如織的盛況,倒真有些出乎意料。但他本沒有文人那些定要空山靜賞的酸氣,多年僻處郊野戎馬倥cong,此刻得以見識這等通都大邑名勝之處的氣派,倒也頗感新奇。於是隨著人流一路而上,遍觀了半山勝跡,興致頗高。近午時,才將幾千級台階攀完。最後一步踏上平地,還未站定,忽覺森風如潮拍麵而來,一股老鬱清氣直嵌胸臆,霎那間襟袖狂翻,汗滅無跡----
一驚抬頭,才知已身在絕頂。
隻見左右崖穀千仞,白雲蕩蕩,迎麵卻是一片古木高林。那林子距峰鋪展,極高極深極翠,仿佛竟是活的,正趁著風動葉湧,自胸懷深處寂寂地推出一間古寺來。
寺門上匾額頗舊,字作暗金色,筆意甚是收斂,鋒腳轉折卻縛不住劍光一般的銳意---‘
雲頂寺‘。
任飛光一時為之震肅,遠遠站定,看數百遊人香客熙熙攘攘自身邊經過,說笑著入了寺門......忽覺這峰頂並不算寬闊,寺門亦非高大,卻不知如何,生出一種野曠天高、無限寂滅寥廓之意。仿佛自己正俯身於檻外天眼,眼看眾生被那寺門空空滅滅地收將進去,耳中聽見分明還是俗世喧雜,此刻卻如千萬鍾鼓梵唱,再也聽不真切,隻覺其聲冷而波折,來去皆無定處...
...
他駭然站了半晌,幾乎不想進寺。忽然醒覺,才笑了一聲,大步而去。
雲頂寺的幾重正殿都是前朝時所建,磚塊是取山中白石磨製而成。那些白石質蘊極佳,熒光暗鑠,雖然曆經歲月,卻因寺僧勤加拂拭,依舊潔淨如新。佛像亦與他處不同,大多是以整塊白石雕成,較之金碧輝煌者更覺寶相莊嚴。
任飛光一重重殿地過去,並不參拜,便走得較快,不知不覺間,已行到一層院落。
這院落卻已非殿堂,院門半開,看得見裏麵數排石屋,幾棵玉蘭。院中搭繩晾了數件僧衣,大概便是寺僧的住處。一名老僧正在院中灑掃。
此時四下皆寂,不見一個香客遊人,隻聽見那老僧的笤帚刷刷拂地,一下一下,隔得極遠,似乎是沒有一絲心急,大可用一生光景來掃這一個院子。
任飛光略一張望已覺不妥,便也轉身欲去,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施主且留步。‘回過頭去,就見那掃地老僧已經歇下來,正拄著笤帚望著他。
第一眼看清那老僧麵容,任飛光不免驚訝世上竟有如此老邁之人,但是再看卻又覺得從那老態龍鍾中煥出一種奇異的勁道來。仿佛一棵幹枯老樹,根空枝墮,卻猶有一根活枝衝天而指,葉子都是墨油油的深碧。而那老僧的一雙眼,隔了這麼遠對上,仍令他覺得似是一跤墮入玄潭深水,隱隱可見水外青光。
他不由心中一惕,恭然問道:
‘大師有何見教?‘
那老僧慢慢走到牆邊,將笤帚靠牆放好。牆邊本設了一副石桌石凳,桌上置了一支簽筒。他就指了指那簽筒,向任飛光道:‘
行到此處,便是有緣,施主何妨進來卜一下運命?‘
任飛光立於檻外,微微笑道:‘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命數之事,知也無用,大師何不就放在下做個糊塗痛快人?‘
那老僧道:‘此話固然不錯。但今日既有機緣,施主本是灑脫人,又何必拘泥?‘說著徑自坐下,也不看他,神色間淡淡地,卻象是甚有把握。
任飛光不由一笑,邁步入院,坐在老僧對麵:‘大師既如此說,在下從命便是。‘伸手欲取簽筒,老僧卻道:‘搖它費事,隨便掣一支就好。‘
任飛光點點頭,也不祝禱,略看看,信手抽了一支。翻過來,見那簽頭上寫著‘丁字十七‘。
他方將簽遞過去,卻見老僧抬頭向著院門道:‘女施主既已駕臨,不妨也來掣一支吧。‘
一個女子聲音清靜地道:‘
如此多謝大師。‘
任飛光回頭去看,原來竟是舊時相識。他招呼了一聲,紀華容便迎著他一笑。
這時天上太陽正曬破了雲彩,眾人都覺天光忽然明亮起來。
... ...
紀華容過來坐下時,老僧已把任飛光的簽重新插回去,撥亂了順序,便伸手示意她掣簽。紀華容也沒怎樣猶豫,抬手便揀了一支。倒轉來一看,竟然又是丁字十七。
任飛光拊掌笑道:‘這可真巧,我也是同一支簽。‘
二人一同看那老僧,等他拿出簽文來。
那老僧卻偏無動作,沉吟半晌,才低眉說道:
‘老衲在此掌簽八十餘年,有緣人不過四十有二。丁字十七這支簽,十年前有人中過一次,簽語老衲倒還記得----‘
他說至此處,忽然風過庭園,頭頂玉蘭樹上落下一朵花,正落在白石桌麵上。花瓣尖兒已枯得發黃,餘香卻在落下時濺了出來,若有若無地漾開去。三人都去注目那花,不覺就有些出神,良久,聽那老僧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