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大白,他卻還像初見那樣溫溫淡淡地喊他一聲“小兄弟”,熄滅了雪韌一半的火,心也不由得軟了下來。
陵王揚了揚眉毛,“這是什麼意思?”
“犯錯道歉,天經地義。”龍繾不苟言笑,“十四弟,你要人家說我們仗勢欺人嗎?”
陵王不甘願地撇嘴,“看在這話有幾分理的份上,我道歉。”搔搔發絲,“四哥,我不過是看他弄濕了你的大氅,才戲弄一下他嘛,這麼斤斤計較,一點意思都沒有。”
看在這話有幾分理的份上?一點誠意都沒!
雪韌抿緊唇——他儼然忘記,此刻對麵的兩個人是以什麼身份對他致歉,不然,他絕不會餘怒未消。
龍繾摸了摸他的頭發,“走吧,再不回去,菊妃娘娘又要派人找你了。”
“四哥,怎麼又弄我頭發?”陵王躲開他的手,“你又不是父皇,怎麼也老氣橫秋的?”
龍繾彈了他的額頭一記,“什麼話,讓父皇聽到又要罵你。”
“罵我也好過下令廢了我。”陵王吐吐舌頭,見龍繾臉色大變,趕忙擺手,“我走了,這就走了,不用送我。”經過雪韌身側時,又看了他一眼,喃喃道:“看你真是越看越眼熟,我們以前真的沒有見過麼?”
當然見過!雪韌憤憤地偏過頭,不去看他,也不回答。
陵王摸摸腦袋,訕訕地走了。
龍繾凝視他遠去的身影,不知是對雪韌說的,還是自言自語,“他還是稚氣未褪的孩子。”
“他的年齡還是孩子麼?”那陵王隻比他小一點,無論如何都和孩子沒關係吧!用孩子的名義來掩飾錯,算什麼男子漢?
“你似乎對我們兄弟有敵意。”龍繾直視他,“那為什麼答應當六扇門的捕頭?這個差事不適合你。”
“怪了,人人都說進六扇門以後吃喝不愁,隻有王爺說不好。”雪韌揚起一抹諷笑,“王爺不能否認,爭執由陵王引起。”“那麼對我呢?”龍繾跟前一步,“你還在為那天我不讓侍劍出手幫你而生氣?”
“沒有。”雪韌避開了他炯炯有神的眼,“這本是江湖中人的行為準則,尊貴如王爺,當然不必遵照。”
“以你的身手根本不必他幫。”龍繾低低地一歎,“進門的時候,你揮手擋回那陣北風,我便知道了。”
雪韌驚訝於他的洞察力,又一陣嗤笑,“好一個義正辭嚴的道理啊!”
“微服出宮,大動幹戈是不大好。”龍繾雙手一攏袖子,“我再次鄭重請你原諒那天十四弟的所為。”
“王爺不必如此。”雪韌一向吃軟不吃硬,倒有些不自在,“雪韌一個小小的捕頭,承受不起。”
龍繾默默地瞅著他,眼波流動,露出一抹哀傷之色。
雪韌心裏毛毛的,轉身告辭,不料被他拉住手腕,然後挪至袖子——那是龍繾察覺到雪韌渾身僵硬,鬆開了他的手腕,轉而牽住了袖子。雪韌回頭的瞬間,仿佛在他臉上捕捉到了一絲……一絲的孤寂?那份脆弱是屬於得天獨厚、意氣風發的寧王麼?
“先別走,陪我一下可以嗎?”
“王爺,您這舉動才叫做‘稚氣未褪’……”雪韌舉起了袖子,苦笑著說。
聽罷,龍繾的眼睛恢複了一片溫柔一片純淨。
雪韌仍是收回袖子,但沒有走開,而是靜靜站著——或許,這男人並非表麵那麼無害,總是不經意地戳到別人內心深處的要害,猝不及防;然而,當他向你請求時,你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
為什麼,狠不下心拒絕他呢?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龍繾突然開口。
雪韌側過臉,“什麼?”
“你能真的做到大義滅親嗎?”龍繾的聲音有些沙啞。
雪韌仰頭望了望天空,其實,沒有降雪的日子,這裏的天空和北狄一樣藍,那為什麼顯得如此狹小?聽罷龍繾的話,他付之一笑,那笑很輕很淺,帶著一抹負氣,“會,若那人的所做所為天理不容,屬下不會手下留情。”
“若不是天理不容,而是——”龍繾問得很認真,“情理不容呢?”
“有區別嗎?”雪韌皺了皺秀氣的英眉。
“有。”龍繾一抬手,指了指萬卷樓頂的大籠子,那裏有一隻凶悍的蒼鷹,“它是當年北狄王送給父皇的,每頓至少啄食兩三隻生禽,過冬時難以獵到動物,皇族養的私寵都會充當鷹的口糧,我妹子綣兒有一隻養了多年的大白兔,很珍愛,最後也被拿來喂鷹,看著活蹦亂跳的兔子被活活開膛破肚,於情理來說,是不是過於殘忍?”
雪韌困難地吞咽,好似眼前出現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若是憐憫兔子,”龍繾淡淡地說,“沒有吃的,鷹也會慢慢死去,作為主人,當然要遵循上天的規則有所犧牲。”
雪韌嘴角微微一揚,“王爺,你到底想從屬下這裏聽到什麼?誰是那隻兔子,您都不會是那隻籠子裏的鷹。”
龍繾瞅向他,“你怎知——”
“鷹不受束縛。”雪韌籲了口氣,“在北狄,搏擊長空的鷹若是有了束縛,它肯定會被其他同類搶走食物,必死無疑。”
“你是北狄人?”龍繾一眯眼。
雪韌退了一步,“屬下在北狄長大,是漢人。”
龍繾沉吟了,若有所思。
“王爺,發生的事再想也於事無補。”雪韌一斂衣袖,“屬下告退。”
小兄弟是在安慰他嗎?龍繾沒有阻攔他,耳邊卻在不斷回想這句話,回頭望了一眼掛在頂樓的籠子,迷茫地自言自語:“於事無補麼?我不是這隻鷹,又是什麼……”
“展翅的鷹。”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太子妃?”龍繾的精神驟然一振。太子妃閨名“蘭燼落”,是皇後的侄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自幼與太子青梅竹馬,本要在太子親政後完婚,現在皇後自縊、太子被酷吏施刑廢了雙腿,即將流放西域,她又有什麼打算?
“太子妃?”蘭燼落捋了捋鬢角的細柔發絲,“王爺,可不要叫錯了,小女子現在是等待聖上恩寵的一名秀女,已和太子已經沒有什麼聯係了。”
“什麼?”龍繾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眾所周知,太子和蘭燼落兩小無猜,她怎麼能在太子失勢的時候參加選秀,倒入別人的懷抱——尤其那人還是他們的父皇!
“王爺何必這麼驚訝?”她嫣然一笑,吹氣如蘭,柔媚的臉頰映著金步搖的華麗,更加光彩奪目,“難不成,要我這般年華隨著蘭氏一族遠赴西域?充軍的女子有什麼下場,王爺不會不知道吧?”
大紅帳子的軍妓,龍繾當然明白,那是一個女子最悲慘的下場,他閉了閉眼,“其實你不必……”
“難道王爺可以指條生路?”蘭燼落冷笑,“可惜,燼落沒那個福分去走,王爺,蟄伏的老鷹狀似無害,可一展翅還是會露出撕咬的凶殘。”
龍繾的拳頭握緊了,“我無心傷人。”
君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君而亡。
蘭燼落的眼中沒有笑意,唇邊卻漾出了燦爛的笑意,“那麼,王爺來這裏傷感什麼?隻是純粹地緬懷昔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