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繾一震。
蘭燼落的纖指緩緩滑過冬青上的殘雪,“王爺可以為了國家大義置兄弟於水深火熱,這等胸懷,常人怎麼比得上?”
龍繾抿了抿唇,“你這是諷刺麼?”重新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讓太子含恨逼宮,那將是一場無可避免的血腥鎮壓;忤逆未遂,太子也會心懷流放之仇。
避免哪個都要麵對另一個,既然他先是人臣,才是兄弟,那麼隻能選擇——
人臣!至於未來有什麼惡果,頂多是兩肩重量一肩挑。
“豈敢。”蘭燼落笑得很美,優雅地福了一福,“《易經》上說‘否極泰來’,這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到頭來會演變到哪一步,也很難說。”
她的話像是一道符咒,字字重有千金。
龍繾臨風而立,衣袂翻飛,堅毅地頷首,“無論到哪一步,我的初衷都不會變。”那是昔日他隱姓埋名參加京試,拔得頭籌狀元的天下第一文章——
天下歸心。
龍繾一直很出色。
小時候,母妃也在他入睡前呢喃過:“若然沒有太子,這個天下會是你的!”或許母妃認為他還小,不記得什麼,偏偏龍繾記得清清楚楚,至今沒忘:他有才華,可以在中土所有的才子中脫穎而出,這能說明一切,也什麼都說明不了,因為,還有太子。
父皇曾問過他:“繾兒,你和太子是什麼關係?”
他回答:“兄弟。”
父皇卻說:“錯!按身份,你和歧兒先是君臣,然後才是兄弟。”
所以,即使有才華他也不可以超越太子,即使有抱負他也不可以任意施展。但如今,太子失勢,儲位空懸,宮內又開始了割據。
龍繾無暇去理會那些割據,更不會為先前的感觸沉寂太久,他還有好多事要做,特別是父皇養病期間,折子不能全部堆積在尚書府,他已對形同虛設的尚書府深惡痛絕!
他不明白,為什麼母妃始終要他對尚文恬、尚武嬉禮遇有加,這兩人除了風花雪月、出一些蠱惑人心的餿點子,有什麼資格大權在握?每次看到他,他們倆都會露出奸詐的笑,到底懷了什麼鬼胎?
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觀其變。
宮裏似乎恢複了一片平靜,然而,平地起風波……這晚,夜如潑墨,星子微微閃爍,皇後生前住的朝陽宮發出了奇怪的響動。這座宮目前沒人住,外麵隻有兩個彼此靠著打盹的小太監守夜,其中一個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噴嚏,驚醒了身側的同伴,他發現怪聲,趕忙推推還在熟睡的小太監,兩人戰戰兢兢地推開門,從縫裏往內瞧,兀地,一道白光自黑暗中射出,嚇得兩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險些暈過去。
次日,三宮六院謠言亂飛,都說蘭皇後冤死,陰魂不散,夜間在朝陽宮尋找栽贓她用蠱術謀害太後的罪魁禍首!皇帝召來六扇門的邢爺,大發雷霆,命他三日內務必抓到裝神弄鬼的犯人!眼下風燭和花凋都不在京師,邢爺看中的另一個少年還在偵破萬花閣附近的命案,水落石出前仍不算是六扇門的成員,所以他隻有雪韌一個得力下屬伴隨在側。
鳳鸞宮偏殿鴉雀無聲,王侯公卿噤若寒蟬,各個低頭不語。
雪韌目不斜視地負手而立,隱約覺得背後有兩道視線在窺視他。於是,他不著痕跡地將大殿打量一番,發現在柱子後麵站著一人,那人頭戴內侍冠,手持拂塵,一身藏青的宮廷服,兩隻眼睛眯縫著,與雪韌的視線在半空交會。
雪韌的腦子一片空白,連倚在太師椅上邊咳嗽邊問他話的皇帝也置若罔聞,邢爺站在書案旁,又不能當著皇主子的麵提醒他,委實捏了一把冷汗。這時,不知是誰利用“隔空傳音”的功夫在他耳邊低語:“皇上問你願不願擔這個案子。”
這嗓音很熟悉,令雪韌悚然一驚,他趕忙施禮,“臣願效犬馬之勞。”
皇帝滿意地點頭,“此事辦好了,朕封你為六扇門第三位神捕,授予風燭、花凋相等的監察大權,京師內外的大臣,若有不軌者先斬後奏。”
“遵旨。”
“咳……咳咳……”皇帝又咳嗽起來。珠簾子後的梅妃殷勤地繞出來,一邊扶住丈夫,一邊清冷地掃向下麵,“國事還要煩勞兩位尚大人操心,至於繾兒,不要什麼都來煩父皇,他需要靜心修養,你也大了,多擔些責任。”
“娘娘放心,臣會鞠躬盡瘁,協助小王爺早日熟悉國政。”尚家兄弟是雙胞胎,行事向來相同,這次也不例外地異口同聲。
雪韌皺了皺眉。
梅妃和尚家兄弟簡直太不把其他大臣和皇子放眼裏了吧!好像皇帝已經把大權都交給了寧王似的,這分明是狐假虎威,一點點蠶食皇上的聖意,再一抬眸,那柱子後的人已消失不見,不禁悵然若失。
邢爺被欽天監的監首薛公公找去,雪韌獨自一人出宮。他心裏七上八下,低著頭沒有看向前方,“砰”地撞到了人,連忙致歉,“抱歉。”
一抬頭,龍繾那張微笑的臉映入眼簾,“這麼心不在焉,想什麼?”
“王爺千歲。”雪韌生疏客套地行禮。
“不必。”龍繾一揮手,“這裏是我母妃的宮,沒有那麼多閑雜人等,你不介意的話,還是可以叫我‘寧四’。”
怎麼可能?雪韌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王爺就是王爺。”
“你那麼堅決地和我十四弟理論,我還以為你不在乎名頭呢。”龍繾的唇邊揚起一抹優雅的弧度,“我就說了,當捕頭不適合你。”
“那什麼適合屬下?”雪韌淡淡地說,“適者生存,我不可能要求一切隨我而變,隻能去適應周圍的一切。”
“真是倔啊。”龍繾雖是不以為忤,卻不無惋惜,“看來,我想拋開身份,與小兄弟成為君子之交是不大可能了。”
雪韌的心弦輕輕一顫,好像捕捉到什麼,又在一刹那失去方向,低低地說了句:“謝謝王爺方才提醒。”他認得在皇上跟前提醒自己回話的嗓音,那是龍繾的,不管怎麼樣,包括在小店吃飯替他付賬,龍繾一連兩次為他解圍,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龍繾付以一笑,遞出一張條子給他,“這個你看一下就好,記得毀掉。”
雪韌沒有動,一雙大眼戒備地瞅著他。
龍繾意有所指地笑了,“說你守禮,偏又對我的話置若罔聞,在你眼中,我也許根本不是一個身份極貴的王爺吧?”
“王爺恕罪!”雪韌麵頰灼熱,別扭地去接那紙條,不經意碰到對方溫熱的指尖,他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急促的收回手,抬眼一看,龍繾也在看他,更加赧然。
雪韌的表情令龍繾心情大好,也讓他確定了一件事,“雪韌,這件事要謹慎對待,若有什麼困難,不妨到寧王府找我。”
“王爺不必對屬下這麼關心。”雪韌戒備地後退。
“我對每個下屬都不錯。”龍繾不再故意逗他,淡笑著揚長而去。
雪韌握緊紙條,盯著他修長的身形,滿腹狐疑,難以掩飾一陣急促的心跳——
他忘了,極貴之人決不會輕易對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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