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每次提到這個你就支支吾吾——”花凋那張被酒精浸透的臉孔越發紅潤,猛地貼近雪韌,四目相對。
雪韌往後倒退幾步,拍拍胸口,“你做什麼?”
“仔細看看,看清楚你究竟是不是女孩子,不然——”話未說完,便被一拳捶在鼻梁上,痛楚頓時令他清醒不少。
雪韌甩甩手腕,“現在還覺得懷疑麼?”
“不……”花凋揉了揉紅腫的鼻子,“這種打人專打臉的行徑,女人做不出,我應該慶幸你不是。”隨手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算盤,撥打幾下,斜眼看她,“醫藥費,我會去刑爺那裏讓他給個公道價,你可以放心,花凋對事不對人,童叟無欺,絕對不會多拿一分。”
這男人真的有喝多了麼?剛才還暈暈乎乎的,一提到錢立刻精神百倍!不愧是朝中百官提及變色的“守財奴”!
“哎呀!老娘,你給我站住!”正在打如意算盤的花凋被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二話不說,身形一閃消失在雪韌跟前。
原來是花夫人,花凋此生最大的克星!遇到一個愛賭成癡的老娘,孝順兒子難做,就算精明如花凋,有再多餉銀再多油水都要砸進去,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裏。
雪韌搖頭,信步往回走,路經一條熟悉的街道,不由自主走了進去。八年前,這條路乃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現如今荒涼冷清,偶爾走過幾個路人,也是匆匆而過,不願多待片刻。荒蕪的氣息在空氣裏彌漫,初春的天,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心頭反而泛起一絲寒氣。
她醒過神時,腳步已停在一座偌大的府宅跟前,門左右的兩隻獅子積了滿頭灰,銳氣全無,碩大的鐵環緊緊鎖住門環,隔離了裏外兩種境地。
“勸你最好不要再走近半步。”
陰陽怪氣的聲調讓雪韌頓住,身軀僵硬異常地緩緩轉過身,嘴角微微勾起,“薛公公,這種地方內侍更是不該來吧?”
薛公公麵色複雜地瞅著她,半晌歎息道:“雪韌,明人不說暗話,第一次看到你,我便猜出了你的身份。”
“那又如何?”雪韌無不諷刺地挑眉,“要告發我麼?盡管去,我知道你在皇上麵前是紅人是紫人,十二監首嘛,多麼了不得的榮耀啊。”
薛公公微垂的發絲遮掩了雙眼的悒鬱,“你娘不該讓你來此,這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還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不要提我娘!”雪韌怒目橫眉,“她不是你能提的人,你沒資格!薛公公,你要麼就揭穿我,要麼就小心你的一舉一動,不要被我抓到一絲把柄,否則,你會悔不當初!”
“雪韌,我欠你們母女的,我會還,但是不要試圖用別的方式來報複。”薛公公麵色陰沉地低聲警告,“早點離開,皇宮不是你能長久待下去的地方。”
“是最後通諜麼?”雪韌扭過頭,與他擦肩而過,淡淡道:“我等待你為了那個女人不擇手段來對付我的一天。”
“雪韌!”
再激切的呼喚也不能打動雪韌此刻冰冷的心,薛公公……那三個字如烙鐵般,在她的心頭蒸騰,渾身仿佛竄起烈焰,恨不能將四周的一切焚燒。好,既然他到現在都沒有表現出一絲絲悔意,那她也不必再顧忌什麼骨肉之情!
骨肉……那是她一生的恥辱!
走到六扇門,已夕陽西下,雪韌處理完手頭上一些事,恰好遇到尚府派人送請柬,請六扇門四大捕頭前去一會,明眼人一看便知宴無好宴,風頭浪尖請客,肯定沒好事。兄弟幾個商量了一下,她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坐在床榻邊,眼波流動之間,視線落於牆上懸掛的彎刀——此乃師父送給她的出師大禮,名曰斷水刀,與四大名捕中的老大風燭腰間那柄滌凡劍齊名,一是出自塞北,一個來自西域,一個是魔刀,一個是神劍。隻是,她沒有魔的野性,所以至今無法施展出斷水刀法的最大威力,反倒是前些日子在沿海邊城辦案,遇到一個打扮奇怪的扶桑浪人,那人一眼看出她的刀是何來曆,甚至喋喋不休纏著她一較高下,實在莫名其妙。嗯……最近怪事比較多,朝中隱隱約約也有一股超出六扇門預計範圍的勢力在蠢蠢欲動,是什麼人可以操縱朝中那些隱匿多年的老臣?閉了閉眼,頭疼的感覺更加強烈,她斜靠在枕邊想要小憩片刻,誰料一歇,就陷入了久遠的夢境。
屋外清風拂麵,一道頎長的人影矯捷地躍入窗內,停在床邊。隔空點穴,穩住了雪韌淺眠的意識,令她暫時無法從睡夢中蘇醒。
“唉……”
那人一身白衣,風中飄然挺立,凝視片刻,他伸手拂去雪韌額前遮掩住雙眼的發絲,微微彎下腰與她照了個麵,“真是固執哪……八年還不足以讓你看清現實麼?”
沉睡中的人皺起了秀眉,低低呢喃:“世上……如儂有幾人?”
乍聽到她的囈語,來人一下子眼圈濕熱,緊抿的唇是為了抑製即將再度泛濫的思緒。深深地籲了口氣,他轉身便要離開,誰知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衣角。
“你……”那人一怔。
“你以為這些年辦案,我是白幹的麼?”床榻上半倚的人倏地睜開雙眼,翻身坐起,直勾勾瞅著麵前依舊是玉樹臨風卻滿臉風霜的男人。
“是我大意了。”男人很快談笑自若,“這麼久沒見麵,不來一個深切的呼喚麼?”
“我是該叫你擅闖六扇門的‘寧四’,還是叫你私自離宮的‘寧王’?”雪韌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嘩”的一下揮袖將半開的窗子閉緊。
這些細小的舉動看在男人眼中,他不禁微微一笑,“謹言慎行……嗯,幾年歲月,你的確磨練出來了。”
“在六扇門,一時鬆懈便會後悔終生。”雪韌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之前有人告訴我,叵測最是世人心,我記得很清楚。”
男人聽到那句“叵測最是世人心”,下意識接口:“無情最是帝王家。”然後眉眼之間的黯然重新席卷而來,負手身後,不再言語。
氣氛一下子凝滯了。
雪韌盯著他,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疑惑,率先開口:“為什麼要回來?走便走了,來來回回真是任性!”
“我走了,你似乎很生氣。”男人若有所思地說。
“不。”雪韌矢口否認,“是你回來讓我很生氣,如此隨意,當別人都是任君擺布麼?”抵死她也不會承認那是想念縈懷。男人隻是默默地聽她說,然後勾唇一笑,“雪韌,你明明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可是你又不願意我回來……”頓了頓,身子傾斜,“是在擔心我的安危麼?”
貼近的臉孔雖然仍是當年的俊逸,卻已沾染風霜,微微的胡茬在下巴露尖,雪韌有種難言的辛酸湧上心頭。這男人本是何等的尊貴,在宮裏、朝中呼風喚雨,為什麼偏要選擇去外麵流浪那麼多年?她不懂,許久吐出兩個字:“何苦……”
“你又何苦?”男人接過她的話,說道:“女扮男裝,在這殺戮血腥的六扇門度日,不知何時被發現了就會掉腦袋,值得麼?”
“我的事不用你管!”雪韌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尖銳地低吼:“你到底來這裏做什麼?不要讓我趕人出門。”
“呀,我不是王爺了,你就越發凶悍了。”男人搖了搖頭,不以為意地聳了一下肩,“這次回來順道看看老朋友,既然你見到我不開心,那我離開便是,保重了。”說著轉身要走。
雪韌突然想起什麼,伸臂一擋,“等等,先回答我的問題。”
男人回過頭,似笑非笑一攤手,仿佛再說:你看吧,不是我不走,是你不讓。
“八年前太子身陷西域與天朝邊陲的流沙而亡,這件事你知道了麼?”雪韌不著痕跡地問。
“知道。”他麵無表情地說。
“是後來知道,還是……”雪韌抬眼望著他,一字一句道:“當時就知道?”
“好一個犀利的問題。”他側目淡笑,“我要怎麼樣回答才能讓你滿意?當時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回事。”
“然後呢?”雪韌一眯眼,“是你的猜測還是篤定知道?”
“都有。”
“那麼你為什麼不阻止?”雪韌冷笑,“世人都說寧王重情重義,可是,這次你反常地沒有任何舉動,甚至在同一時刻消失離宮,僅僅是巧合麼?”
咄咄逼人的氣勢讓男人不禁掉轉身形,回避了過去,“作為捕頭的話,你是合格的,作為故人的話,你是失格的。”
“這件事對皇上打擊很大。”雪韌揚眉,“吃朝廷俸祿,很多事,一定要為皇上分憂。”
“義正辭嚴啊。”他笑了笑,雙手手腕一合遞過去,“懷疑我麼?要上枷鎖麼?我不會不智到反抗四大名捕之一的雪韌。”“雪韌!雪韌!”
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花凋?”雪韌沒有料到此時還有人來找,有點措手不及。如果現在跳窗出去一定會被洞察力極強的花凋發現他,索性一咬牙,將身邊的男人推向床側,“去裏麵,別出聲!”
“我被發現正好不用你動手了。”男人眨眨眼。
雪韌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地警告:“別讓我說第二次。”他聞言啞然一笑,二話不說攀上床沿內側的梁上,隱去身形。雪韌臉色稍稍緩和,然後鎮定了一下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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