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街行
唯商
楔子
禦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徹,夜寂靜,寒聲碎。
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愁腸已斷無由醉。
酒未到,先成淚。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宋·範仲淹《禦街行,又題作孤雁兒》
“知春,知春。
山遠雲淡,風過空穀不留痕。
凡間知春逢盛世,仙界安和自載陽。
塞上梅家種百花,覓盡千裏不得入。”
歌非歌曲非曲的幾段詞,流傳在江湖。相傳被喻為“萬寶天機”的隱士,盡數生活在塞上高寒的棲鳳堡。終日研究世治國安之法,天文地理,倘若天下動蕩,風波驟起時,他們就會再顯紅塵助有識之士平天下,安百姓,待一切歸於平靜之後又重回棲鳳堡,悠然自樂……
而現下他站的地方,就是世人稱為“覓盡千裏不得入”的棲鳳堡。雖然爹爹交友遍布各地,卻也沒想到能和這塞上梅家是世交!
算算時日,爹爹與他在家出發時正值八月初七,路程走了二月餘,早就入了十月。可是,這滿眼滿莊園的梨花,玉蘭,片片飛雪,縷縷清香,應該不是假的吧。笑意浮上仍是稚氣的俊臉,星眸轉動之中透著難得清閑的愜意,真慶幸這回讓爹爹也把蝶樓帶了來,可好讓他在這麼美的環境裏頭休養。
他走著走著,清朗朗的歌聲絲絲傳來。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聲音傳自梨樹間隙,他移動腳步,遁跡尋過去。
“咦?”
小小的吸氣聲藏不住他的驚訝,梨花叢中,一點幽藍格外醒目。小小童兒倚坐在粗大的梨樹幹上頭,玉足隨著音律輕晃。
那襲迎風飛揚的黑發幾乎與小童的身高差不多,想是出生之後就沒剪了吧?打理起來不是很麻煩嗎?突然興起的想法,叫他愕然,他竟然在為這個初見麵的小童操心?
“酒初釀,苦澀,辛辣而幹喉;三年始見,衝頭,回味薄且渴水;五年複嚐,苦消,味略淡而醬;十年聞香而致,開封醉俗人,三等也;二十年三尺地下奈何?太白尚舍高居而就它!此,二等也;三十年十裏熏風,鍾離不思仙道,然,一等也……”
他再度愣了神,小童剛剛詠吟的不是什麼詩詞歌賦,而是當今武林中有“壺底仙”之稱的劉授衣所作的“酒經”。而香風吹來,還隱隱約約帶著什麼別的味道?
是酒味……而且,越是走近小童,酒味越大。
“啊?”
著眼的,梨樹之下全是酒壇子。開了封的沒開封的,粗略數了下,二十七八個吧……他皺起俊逸的眉,看小童的年紀也還要小他二三歲啊!
“喂!為什麼偷喝酒?”小小年紀,怎麼貪杯到如此地步!
“啥?”仿佛聽到不該在此時出現的聲音,小童低下頭看樹下的不速之客。高額秀眉,粉白的玉頰因醉酒的緣故染上彤彤的紅,半睜的黑眸在看到外來人的時候張了下又恢複原樣,硬質棱角的唇彎出個嘲弄的弧度,開口也是半點情麵也不留:“什麼叫偷啊?嘿嘿,我這可是光明正大地喝酒呢!嘻,瞧你一幅呆呆傻傻的模樣,想必是連酒是啥滋味也不知道吧?”
“你——”他是沒嚐過!“那又能怎樣?是爹爹說待我習完內功心法之後才可飲酒的啊!”
“嘖嘖,唉!”小童俯視他的目光在他臉上流連完後又移到其他酒壇子上了,喃喃道:“我也是奉了老爹的命令才喝的啊!真是……”
“騙人!”天下有這種讓不及十歲的孩子喝酒的爹嗎?
“騙你作啥?”伸出小手拍開泥封,梅子香味馬上飄散在兩人的周圍。小童深深吸了口氣,再滿意地呼出,“我家老頭要我在一年之內能嚐出天下名酒呐!還要猜出年分,出處……去!我要不猛喝的話,怎麼能完成任務?”
“好酒!”粉舌舔了下沾在手上的酒汁,小童大聲讚道。“喝了大半年,就這壇最夠味兒!唔,梅子酒,出處君山老子嶺,年份六十有二!”
瞧著小童捧著酒壇仰首狠灌,喝得好不暢快!嗚……他也好想嚐嚐看。
“啊!你想喝喝看嗎?”突然,小童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小臉越發的紅暈,黑眸眯得隻剩下一道縫,卻透著股令人移不開眼的吸引力。天那,他不過十一歲,未到解風情的年紀……
“這個……”雖說內功心法他已經學全,但還不能純熟運用呢!
“咦?你不要喝啊?好可惜,我自己喝光了哦!”搔搔頭,小童無限惋惜道。“這壇梅子酒即是皇宮大內也不常見呢!”
聽壇中酒水不斷地流入小童口中,他不由得捏緊了拳頭,心下告誡爹爹的命令不能不聽。
“唉!麵對如此的人間極品,你還真的不想嚐嚐啊?哼,還算個男人嗎?”紅唇一歪,小童發出戲謔的笑。
“拿來!”大喝出口,他就後悔了……也罷!大不了回去被爹爹罵一頓!
“真想喝?”晃著酒壇,還不到一半了,小童的臉上透著不舍。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好!給你!”小童笑開來,將酒壇子拋下樹,再低頭看著他。
單手抄來酒壇,他露了手自家的獨門內功,博得小童的喝彩。沒細想,就昂著頭把酒灌了下去……
“耶!夠氣魄!”雙手互擊,小童稱讚。
可是,他的眼前卻花了起來——滿眼的梨花飛得天旋地轉,麵前的小童也慢慢成了兩個、三個?
“倒,倒!”
“咚”的一下,他倒在了地上,暈眩之中仿佛看到躍下樹的小童瞅著自己,那笑容完完全全是陰謀詭計得逞時的狂妄!
心裏了解是中了人家的計,他自知理虧,放棄似的閉上眼。小童走到他麵前,蹲下身子用手指戳戳幾乎要醉死的人,“喂!你不怕我暗算你嗎?”這六十餘年的老酒,就算是成年大人喝上兩口也會醉的。
“在、在……梅家,我、我……才不、不怕!”
“咦?說得也是!”捏著尖尖的下巴,小童了解地點點頭,“你叫蕭書禦,是吧?”
“正、正是……你……”
“我?”小小的臉頓時皺了起來,“都是你老爸和我家老頭啦!沒事玩什麼指腹為婚嘛!咳……本姑娘是你現在的未婚妻,十年之後的妻子!”
姑娘?未婚妻?妻子?!這句話把就要進入黑甜鄉的蕭書禦拉了回來,迷糊中看著眼前的人兒,她是女孩子?
“你——”
“你要記得我哦!”
“叫、叫什麼名字……”
嫣然巧笑,小童定定地瞧著漸入夢鄉的蕭書禦,紅唇吐出清朗朗的聲音——
“我叫梅心!”
瞌上眼,最後得見的,是她柳眉間一朵淡紅的梅。
第1章、臥雪·眠雲·一夢京華
睡睡醒醒,耳邊聽到的盡是鏤窗外刮雜的北風聲。
輾轉反側,沒有睡意的蕭書禦再度點燃剛熄掉不過二個時辰的燭火,下床挑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踱到桌案邊繼續翻看聚蝶樓各商號承上來的年終賬目。
武林四樓,於“天罡”一役元氣盡損耗大半。讓世人瞠目的,不僅僅是天罡伏法,機關算盡的浮雲樓主花飛緣成功地瞞天過海將四樓盡納掌心,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花飛緣而後竟舍棄能喝令江湖群雄的武林盟主不當,情衷青霜樓管事許淡衫。
四樓依舊,江湖依舊,人——也依舊嗎?
“我會照顧好蝶樓,不讓他遇到任何危險。”
蕭書禦腦子裏突地冒出當年在爹娘麵前許下的諾言,他嘴角露出苦笑。就因為這個,他才不計辛苦地擔下了聚蝶樓的星隱職位替蝶樓打理樓中事務,必要時候還得以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孔麵對世人來掩飾堂堂聚蝶樓主武功不濟的秘密……如今,說整個聚蝶樓都是他的也不為過。
他是大哥,蝶舞銀針蕭蝶樓的親哥哥。
當,當……
木梆敲了五下,雞鳴狗吠從寂靜無聲的京城中傳出,深冬朝早的天色仍是烏漆抹黑的。抬頭看看二尺高的賬本,蕭書禦又唉了口長氣,想在臘月末趕回焚心穀過年的話又得看通宵了。
“公子,您起身了沒?”
門口燈光閃閃,傳來貼身小廝初三的聲音。
“進來吧!”
在外,他是聚蝶樓下屬商號的總掌櫃,下人隻叫他蕭公子而己。
“您——”端進熱水,初三看到蕭書禦滿眼的紅絲,當下皺起了眉頭,“公子,您又一夜沒睡?”
“誰說的?我也是剛剛醒……”放下手中的筆,蕭書禦接過初三遞來的布巾壓在眼上緩解疲勞和酸澀。“遼東的那批藥材一定要讓濟生堂的管事在臘月初七前送到京裏,晉府的大總管開了很高的價錢。”
“小的已經吩咐下去了,估摸著初四就可以到了。”
“好!樓裏麵的兄弟忙活了一年,告訴各堂口的堂主說——樓主慰勞大夥,跑道的兄弟每人十兩銀子,剩下的由堂主自行論功打賞。”
“屬下先代兄弟們謝過公子了!”初三大喜,當下對著蕭書禦長揖到地。
挑下眉毛,蕭書禦好笑地看著侍從歡喜的模樣,“謝什麼?再說了,這個是樓主的命令!要謝的話,回焚心穀後謝他去。”
唯唯諾諾地應了下,初三有點不平地看著蕭書禦。躊躇半晌,他還是開了口:“公子,初三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我剛剛代兄弟們謝的……不是樓主……”咽下幹幹的口水,初三低聲道。
“哦?”不是樓主?蕭書禦抬眼直視著跟隨多年的侍從,靜靜等著下文。
“平時,都是您說代樓主下命令的。大家也知道,樓主身子金貴……想見樓主一麵難如登天,可是、可是……初三得您的器重,跟在公子身邊也已經六七年了,別人不知道您有多累多苦我知道!一年四季十二月,您隻能在樓主召喚或過年的時候才能回到焚心穀裏去!”
頓了下,初三憨直的臉上寫的全是替自己委屈和不平,蕭書禦心下憮然。
“公子,其實全都是您在掌管聚蝶樓裏的事物!對於兄弟們來說,讓他們尊敬的是樓主……對於初三來說,尊敬的是公子您!樓主雖高高在上,不過也是依賴公子您罷了!我、我、我看,您才最適合當樓主才對……唔!”
啪!清脆的巴掌聲,回響在書房裏頭。
盯著自己剛剛揮出去的手,蕭書禦湧起深深的無力感。“初三,枉你跟我六七年,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是,屬下逾越了。”
“聚蝶樓的樓規,你還記得?”冷漠的聲音發自蕭書禦不動聲色的唇邊,背負雙手,不再看跪在地上的下屬。“樓規第十三條……”
“言令如山!”跪在冰冷的地上,初三朗誦早已倒背如流的樓規,絲毫不理嘴角流下的鮮血。
“什麼意思?說來聽聽。”
“樓主之命,言令如山。星隱月歸,似影隨行。意指:樓中事務均以星隱口傳樓主之命行事,不得有誤!”
“很好,你沒有忘記。”再度轉過頭,蕭書禦示意初三可以起身,“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回公子的話,今天除了批閱各商號的年終賬本外沒什麼其他重要的事情了!不過,倚雲閣的媽媽捎來口信,紫綾姑娘有請。”
“也好,幫我送信兒,說我晌午時候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