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屬下這就去辦!早膳待會兒送過來。”

告退之後,初三靜靜地退出書房門。櫸木門發出吱呀聲後,房內又重回平靜。看著自己的雙手,蕭書禦對現下的感受莫可名狀……推開窗,寒風侵蝕室內的溫暖,也吹醒原本有些混濁的思緒。

咕咕咯咯的鳥叫從窗台邊傳來,好不容易平複下的心情又起了波瀾。望過去,雪白的貓頭鷹轉動著怪異的眼珠對上蕭書禦的眼睛,他這個弟弟啊……送信不差人,不用信鴿,偏偏用這尋常人家認為是不祥之物的貓頭鷹……從懷裏拿出引神香晃晃,貓頭鷹就跳到他的手上了。

“那是因為,不祥之物才能平平安安地送口信到你手上嘛!”

記得蝶樓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懶散得幾乎睡著。隻有和他做了二十年的兄弟才可以看出來,微瞌的眼瞼下麵蓋住的是怎樣瞞天過海的詭詐。

自那年他私自下了山,便消失在人海之中……

數年後,在他麵前臨風而立的男子出落得與自己無二的樣貌,卻了無幼時的天真,他唇邊微笑雖深,心機更甚。也難怪,身為聚蝶樓當家主事的男子,若再如以往清純怎能在混濁的江湖中生存?

後悔嗎?

蕭書禦搖頭苦笑,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蝶樓身有宿疾命在旦夕之間,若非那段陰差陽錯的緣分,隻怕他這個弟弟早就駕鶴西去了。

怪老天讓蝶樓失了雙手,他可以把他保護得風雨不透;怪老天讓蝶樓烏發變雪,他仍是美麗依然。世事無常,蝶樓與非離,能有今天的悠然幸福,他還能要求什麼?不能了。

至少,蝶樓仍好好地活著。

閱完信上的內容,便就著未熄的燭火點燃,千裏之外的惦念也化作了灰燼。

“公子,河督吏鄭重門與兵馬司趙陽來見!”

“有請!”

身著便服的兩人被請進了蕭書禦的書房。身材略矮且胖,滿臉紅光的男子是當朝河督吏鄭重門,官居二品,主職國內河道運漕;身高而麵黑的是兵部兵馬司趙陽,官居三品,負責戰備軍需兵器馬匹的籌措,兩人在朝莫不是文武百官奉迎的達人。

現下,身為重臣的兩人齊齊向蕭書禦跪了下去。

“屬下洛陽分堂口堂主趙陽參見星隱公子!”

“屬下長安分堂口堂主鄭重門參見星隱公子!”

“快請起!趙堂主鄭堂主,年初一別,近來可好?”受了聚蝶樓規定的禮節,蕭書禦帶著笑意上前扶起遠遠年長自己的兩個屬下。

“公子費心了!”笑如彌勒的鄭重門躬身謝過,“這年將盡,屬下特來送明年河漕運輸的通文。而且,屬下與太學院的子傅交情非淺……從他那裏得知西北年冬大旱,河道將有不少要斷了流水,災荒一定會迫得饑民全湧向江南地域。”

“哦?”淡淡地應了聲,蕭書禦並無置評,伸手取來桌上熱燙的茶嘬飲。

“……”見蕭書禦沒有下達任何命令,鄭重門有點不知所措,“請公子明示。”

“沒事,沒事。”扯開笑容,蕭書禦揮手化去屬下的不安,“叫蘇州的通寶錢莊管事收購江浙一帶的水稻和小麥,一石也別落下,屯起來。盡量從農家手裏買,開價高點沒關係。西北的商號米鋪若想從通寶錢莊手裏買米的話,開價高去年三成!”

“遵命!”

“還有,”蕭書禦忽而一笑,再度吩咐下去,“鄭堂主,稻米留下三千石,再調玉米二萬擔。”

“不知公子有何用處?”鄭重門接令後大覺不解,可偏又想不出上司的用意,“屬下駑鈍。”

“為商為奸。”蕭書禦抽出桌上賬本細看,眼神閃爍全被遮掩住,“提了米價,米鋪商號的人也會買,而且咱們有多少他們要多少!買?他們買咱們賣!黑了心的肯定會再加不止一倍的米價賣與老百姓……好啊,就等他們商號買得差不多的時候,給我開倉放糧振災。”

能當上分堂口堂主的鄭重門也是不簡單的人物,聽蕭書禦如此說,靈光閃現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哈哈大笑,“好一個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待他們收了米糧剛想大發橫財時再振災濟民……公子宅心仁厚,百姓之福!”

“少拍馬屁!黑心紅心都是人,有良心的定會沒事,沒良心狠加價的,破產暴死也在預料之中……”殺了害了多少人,他都記不得了。哼!哪裏還有宅心仁厚?

“秉公子,六月時聖上要禦駕親征。”麵黑如炭的趙陽粗聲道。

“啊!”擊了下掌,蕭書禦點頭,“聽說了!聖上怎麼有心親征呢?”

“先帝駕崩之後,聖上未等百日就登基……朝中重臣人心不穩,有部分推說……推說……”

“此處沒外人,但說無防!”

“是!有部分推說,先帝駕崩……隻是掩人耳目,真正的死因還有待查證!因此,朝野裏出現了擁護武功郡王的派係和聖上抗衡!”趙鄭二人在朝中想是也被卷入黨派爭鬥分身乏術。

“是嗎?趙普沒有出麵道些說辭?”忽然想起,被先帝重用而被太宗忽視的宰相趙普,蕭書禦問道。

“還沒……趙普被冷落之後,再沒幹預過任何朝政啊!”

“但是,說他是惟一忠於天下的人,一點也不為過……”

望著蕭書禦若有所思的臉孔,鄭趙兩人不知該做何回答,隻有杵在一邊等候。但蕭書禦並沒有感慨很長時間,抬手寫下書信交於趙陽,“壩上馳遠馬場,野馬訓練完畢後帶到戍北將軍呼延敬帳下,收他三十萬兩就可以了。看在他是個體恤兵士的將領,少收一成吧!”

“屬下得令!”

“好了,你們暫且住下,三日後再去準備也不遲!晌午我還有個約會……”

“屬下告退。”

瑞雪漸融,深寒的太陽光尚不能完全化去天地間的冷意。即便是晌午,呼出的氣還是一團一團的白霧。

枯枝,原本帶著奪人眼目的花團錦簇;冰湖,不見一池春水蕩漾。

此處正是京都第一的花樓——倚雲閣。

六角亭子裏頭坐的,是穿著白色錦衣的美人,這裏的頭牌花魁——紫綾。

“不見人麵何處,空有良辰美景,芳心落花逐流水,相思成灰片片零碎……”暗歎心上人遲遲未到,黛眉微皺,編貝似的玉齒賭氣地咬住紅棱唇吐出惱人的語句。其中藏匿的,卻沒有一絲不奈與相思未果的愁緒。

素手撫過石磯上陳橫的琴,叮叮琮琮,滑落前朝名曲《清曠》。

悠悠琴音代替女子低述不能表露的心事,劃過淡薄的空氣傳向空中,仿佛借此可以告知欲語還休的秘密。

錚,琴弦斷了。

潔白的食指上浮起一條紅線,漸漸成痕,漸漸化珠……紫綾愣住了,因為還帶著餘香的手帕溫柔地壓在了傷口上頭。

“怎麼這麼不小心?”手帕的主人責怪著,手卻麻利地紮好了患處。

“公子……”

站在她麵前的,正是剛剛念叨的人,京裏敘雅園商號的大管事蕭書禦。

“報歉,我來遲了。”微笑著,蕭書禦執起紫綾白淨的手踱向園中,“因為敘雅園裏有幾家店子的賬目出了點紕漏。”

“公子不必道歉,是紫綾想見公子才……”敘雅園嗬,她聽過見過。不但是在京裏,各地幾乎都有它的分號,所以——他每次都是來去匆忙,讓自己也摸不準他的心緒,有意?還是無情?

“那麼,中午出去吃吧?聽說樓上樓新來了杭幫的名廚。”

“好!”

看著轉身去張羅車馬的男子,紫綾心中有無限感歎。他,真的那麼吸引自己呢!總是穿著紅衫,總是掛著淡然的笑意,總是若有若無的距離,叫她不看那些來倚雲閣一擲千金隻為得她青睞的王孫卻沉溺在蕭書禦這男子悠淺的情海裏頭。

說實話,他長得很平凡。但氣質叫人無法忽視,仿佛談笑間天地也會變色的壓迫感消然傳達到了四周的空氣中,叫她緊張。而且,男子穿紅衫總有些不倫不類的……可那火燒般的色彩卻如此地與他合襯,像是上天為他度身訂造一般。

咦?她這是怎麼了?

好笑地搖搖頭,紫綾想著該不是琴弦斷了,自己的思緒有點紛亂吧?難得蕭公子有時間來陪伴自己,就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

轎子落地,樓上樓近在眼前。

喧嘩聲隔著窗門傳到大街上,引得行人不住地探看,瞧瞧裏頭是什麼事情這麼熱鬧。

還沒進門,引人流口水的香味就撲鼻而來。

隻是,那人群怎地全圍在一個地方?吆五喝六的好不熱鬧!

“來來來,大家可看好了哦!”

清朗朗的嗓音從人群中傳出,刹那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劃過蕭書禦的神經。是他多心?還是……他緩步上樓的腳,在看到人群環圍之中的人兒時便硬生生地停住了。

“人扶醉,月依牆,是當初、誰敢疏狂!把閑言語,花房夜久,各自思量……哈,好酒!”呼出大大的讚歎,坐在桌上的白衣人絲毫沒對自己現在的姿勢雅不雅觀有半點愧疚,盤起一條腿,拿著一隻竹筷敲起節律唱起歌來。

“兄弟!你可別光唱啊!是什麼酒?年分多少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啊!”

“就是!就是!”

因為他是背對蕭書禦,所以蕭書禦並沒有看到白衣人的樣子,但——熟識的感受,沒有改變。

“我看他是猜不出來了!”坐在桌邊太師椅上頭說話的是京裏的司馬張恩德的小兒子張紀,油頭粉麵還裝風雅地在大三九天裏搖著折扇。

同張紀一起來的,還有他平日裏常在街上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見張紀開口自然也應聲附和:“對對,要是猜不出來的話就馬上付十倍的酒錢滾蛋!”

“小生駑鈍,向來隻用腳走路……至於如何個滾法?還望各位公子不嗇賜教!”接話快,更吐出帶刺的詞語紮得別人滿身窟窿。

“你——”

無奈口拙,張紀的臉漲成紫色卻隻崩出個你字。觀看的旁人見平日作威作福的惡少吃癟想笑卻還是不敢。

“容小生提醒,這一瓶可是最後要猜的了!若猜得出來……咳咳咳!望在座各位朋友幫忙作個見證,”白衣人就著現下的坐姿給周圍觀看的人揖了揖,“若小生猜出來,多出的銀子請大家喝酒!”

話一出口,馬上響起“沒問題!”“盡管猜!”“多謝多謝!”的回應。站著不動的蕭書禦此時已經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盯著樓下,對身邊紫綾的呼喚都沒有聽到。

“好!且聽小生道來:觀酒色,淺紅;嗅味道,淡雅梅花香;嚐在口,無醬不濃惟清甜在喉……嗬嗬,此乃揚州三十裏鋪杜家莊梅花釀!酒名夜合紅袖,二十六年前封在地窖中,十日前開封泥!不知小生所言是否正確呢?”

最後一句,問的是樓上樓特聘的酒鑒兒。

“小的回公子的話,您所言全部命中,一點都不差!”早在白衣人猜出第二十瓶陳釀時,酒鑒兒就對此人佩服到家了。話音落,圍觀的人群爆出熱烈的掌聲。

“哼!下回給我記著!我們走!”拉不下臉的張紀漲紅著臉丟下金子就吆喝著朋友走出酒樓。

“多謝您的賞錢!”白衣人朝走遠的人影揚揚手,轉身麵向裏頭,微笑開口,“今兒的酒錢,全算小生的!”

嗬,挺會招攏人心的。蕭書禦好笑地想著,剛剛想轉上樓的眼睛正巧對上那雙含著無限笑意的長長的單鳳眼。

梅開半麵,驀然心動。

交會的,不隻是眼神……相遇的,已經擱淺一世****。

打那日以來,蕭書禦常常就呆坐著失神,腦中反複出現的全是那雙清亮狹長的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