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哈金的“偉大的中國小說”論,似乎把許多人都嚇著了。——又是“偉大”又是“中國”而且還是雲裏霧裏的“小說”,多淺白多沉重多陌生多嚇人哪!“唔?這年頭,誰還會這麼談論——‘文學’呢?……”我感到哈金的反應,好像一個剛剛痛快洗過澡還穿著寬鬆浴袍,不小心就闖進了樓下大廳裏穿戴披掛整齊的大人的筵席上,而有點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不明白那些穿戴披掛的意義,這裏麵有什麼好“抱怨”好“爭議”的:事情,難道不就是這樣子——這麼簡單這麼明白這麼不言而喻的麼?
我認識的哈金——從他的小說和他日常對文學保持的感受方式而言,確實就是這麼“孩子氣”的,始終帶著一種清澈明晰、鮮活直白而又直奔就裏、一言中的的童真視覺的。這裏的“孩子氣”、“童真視覺”都不是貶語。“在美國,文學從來就沒有邊緣化過。”“誰寫出舉足輕重的作品,誰就是重要作家。”“作家們必須放棄曆史的完結感,必須建立起偉大小說仍待寫成的信念。”“一旦你決定寫偉大的小說,你就會自然地尋找屬於自己的偉大傳統,這時你的眼光和標準就不一樣了,就不會把心思放在眼下的區區小利和雕蟲小技上。”話說得明確、斬截,幾乎沒給自己留下多少退路和餘地。
說哈金之見乃“文學的赤子之論”有點肉麻,但哈金的為文及為人,在我有限的閱曆中,確實是最少功利化的“文學世故”與職業化的“文場病態”的。坦白說來,這也是我早時讀到哈金此文,整個人忽然為之一驚、一震、一醒的地方。借用李陀的一個說法,我似乎忽然像是聞見了一縷久違了的文學的香氣——那是一種清馨流亮、顆粒晶瑩的香氫,也是一種富有想象力的、精神化的、理想性的、形而上的香氣。
我們,誰沒有過這樣“偉大”的夢想呢?那種像山溪流泉裏出生長大必定要遊向滔滔大江大洋的鮭魚的夢想,那種像早晨的山峰一樣讓人仰望讓人翹待的登山人的夢想,那種像茫茫寒夜中盼望著一星燈火一口熱湯的路上人的夢想。“寫出偉大的小說,做一位偉大的中國作家,一定要寫出偉大的中國小說。”——我不相信,這竟然不是我們每一個做過“作家夢”的人,在自己文學的童年,都曾經擁有過的令自己熱血賁張、聞雞起舞的夢想!那時候,有方塊字和羅馬字的區別麼?李白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都是方塊字的,也都是超越方塊字的,它的共名就是自己夢想擁有的屬於全體人類的“偉大”。那時候,吃糠嚼菜,以天地當書桌,為了看一本巴爾紮克的《高老頭》要翻過三道山粱。說邊緣,其實最是身在人生和社會最真實的邊緣了,可有誰擔心過“邊緣化”呢?“偉大小說”的夢想就是自我精神的中心,“我寫故我在”就是人生和存在的最大中心!那時候,為了報刊能發出自己一篇報屁股文字就能興奮得徹夜不眠,為了契訶夫偉大還是歐?亨利偉大可以邀出四山的豪傑齊齊出來打擂台。“寫出偉大……”是明白寫在我們每一個寫作者臉上的花彩兒,連彼此較勁的“文人相輕”裏都帶著最大限度的惺惺相惜,誰在乎過“幼稚”和“露怯”呢?“寫出偉大……”的理想感召,不但曾經啟動了我們每個人身處困厄中的全部動能,成為我們在最卑微的人生裏最高貴的精神光照;同時也成為看得見或許還夠得著的,最可能改變自身命運一條真實的出路……
真是久違了啊,那種寫作童年的“偉大”想望!
從什麼時候開始,寫作遠離了那道“偉大”的光照,隻變成了彼此照麵從頭到腳心照不宣的利益權衡和名位攀比,以至變成職業化的“腹瀉”或者“便秘”了呢?
哈金的似乎在漢語文場涉世未深的“童言無忌”,忽然讓我有一種照影自驚之感: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為文學這麼想過、這麼說過了呀!
然而,即便說“童言無忌”,今天哈金的“偉大的中國小說”之言,其實已經是曆盡文學千山、啖盡創作百味之後的慨歎了。它抵及的,其實已是“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的境界。哈金短文讓我感到一驚、一震、一醒的地方,就是它還原了、回歸了很多以往也許被我們遺忘、也許被我們漠視、也許因為根源性的基本,反而被我們熟視無睹的東西。也就是說,經過這麼些年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文學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各領風騷三五天”之後,哈金之言,剝落了這些年外在添加到文學身上的許多穿戴披掛,把“偉大小說”本來應該有的“眼睛”、“鼻子”重新顯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