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我的三位耶魯洋弟子——邵逸青(Adam Scharfman)、溫侯廷(Austin Woerner)、蘇克思(Nicholas Sedlet)過五關、斬六將,先後打敗了英國牛津大學和韓國梨花女子大學,在來自五大洲的央視國際大學生辯論賽中獨占鼇頭、贏取總冠軍的時候,我的心情其實是平靜的。因為我了解自己的學生——他們不同凡響的中文優勢,是顯而易見的。當邵逸青站在央視一號演播廳的舞台上——就是那個蜚聲遐邇的“春晚”大舞台,以字正腔圓、聲情並茂的京腔將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全文背誦下來的時候,“四分十六秒!四分十六秒!”央視的紅牌主持人激動得大喊,“哪位在座的華夏子弟,願意接受這四分十六秒的挑戰?!”在舉席騷然之時,我的心情,依然是平靜的。我知道,背誦乃古來華夏弟子的“童子功”,我的秉性聰睿的耶魯學生所掌握的,還隻是中國文化的皮毛而已。翌日的才藝表演,當溫侯廷彈著古琴、吟唱李白的《秋風辭》,然後再以古琴即興伴奏,為蘇克思朗誦《紅樓夢》的《葬花吟》添韻增色時,央視演播大廳又一次騷動了起來。我卻借個由頭,悄悄涮到門外去了。“耶魯蘇老師在哪裏?”我聽見導播在搖杆攝像機後麵壓低嗓門叫喊,“要補一個蘇老師的鏡頭!”可我想避開那個鏡頭。這些天來,我一直不想上鏡,在避開各種鏡頭和聚光燈,而把我的四位學生(還有一位是候補隊員甘簡亭——J.T.Kennedy)推到各路媒體前麵。
耶魯隊獲得總冠軍的當晚,為準備辯論賽折騰了大半年時光的四個洋小夥子,樂得在我的客房裏撕紙打滾——他們把幾輪賽事的“備戰提綱”撕個粉碎,然後躺在碎紙上撒歡;不過癮,又脫得隻剩下一條褲衩,在旅館樓道裏“裸奔”;還不解恨,在狼吞虎咽了一頓餃子後,終於被頻頻響起的手機鈴聲催促著,和來自各國的學生們會聚到酒吧去了。我知道,除了提前離去的甘簡亭,三位大男孩都超過了美國允許喝酒的法律年齡——21歲。我這個老師隻是擔心:看他們被眾多黃眉“粉絲”簇擁著,怕他們喝得忘形,鬥酒生事。沒有想到,學生們——不僅僅隻是耶魯學生,還有座中新識的眾人們——卻把“鬥酒“的目標,轉向了我。
樂聲震耳,煙氣迷蒙。我和遠從山東趕過來看我的姐姐、妹妹低頭閑聊著。座中眾人忽然一個個舉著酒杯,走到廂座前,輪番敬酒,在我耳邊吟吟說著令我動容的話語,“蘇老師,我特意要敬你一杯!”“蘇老師,我也要特意……”我不善酒,他們卻不勉強我“幹杯”,卻“特意”地把一杯杯酒喝了個底朝天。這時候,一陣悠揚的樂聲響起來了,一位剛才勸酒的中年漢子跳到了台上,對著麥克風高聲說:“我今晚,要唱一首特別的歌,特意要獻給蘇老師”——又是這個“特別”和“特意”!他唱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古歌,遼遠而哀傷,唱得動情、投入。歌罷,他從友人手中接過一條藍色的哈達,幾步跨到台下,忽然一個深鞠躬,雙手捧送,獻到我的麵前。
我在慌措中接過這條藍色的哈達,哽噎著說不上話來。我知道,所有無言的感懷、祈願、祝福,都凝聚在這藍光熠熠的絲絹裏。我披上哈達,向著暗影中那些瑩瑩的目光,深鞠一躬,舉起了酒杯……
2007年12月20日始筆
2008年12月10日結篇
於耶魯澄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