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條藍色的哈達(1 / 2)

(代後記)

我不願意說,這是一次“衣錦還鄉”之旅。盡管2007年我帶的這支耶魯學生中文辯論隊,已經打敗了哈佛、普林斯頓、哥倫比亞諸名校出線,但這一回是代表美國大學赴京,打這場中央電視台主辦的、號稱“漢語奧林匹克”的全球中文擂台賽的。臨行前,校長接見,東亞中心送行,新華社采訪,確乎是簇擁著“鮮花與掌聲”,踏進的故土家門。

我也不願意說,這是一次“與時俱進”之旅。雖然,近年的“中國崛起”話題帶動全球“中文熱”升溫,耶魯莘莘學子的中文造詣,曾在CCTV攝製組造訪北美諸名校時技驚四座、享譽一時。帶耶魯學生進中文母語的大本營——北京央視的大舞台獻藝,似乎恰逢其盛也,恰正其時也。

我的感覺,卻複雜得多,也“暖昧”得多。

“我本飄零江海客,一啖鄉果淚潸潸。”這是剛剛過去的夏天,我重踏40年前下鄉的海南島時寫下的詩句。多少年前的赴美,我選擇站到了耶魯的講台上,獲得了一張能以自己的中文母語安身立命的“平靜的書桌”。“感恩”這個詞,如今成為坊間俗語了。用卡萊爾那句有名的話說:“未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如果不是在失土失根的焦慮中麵對過蒼茫無助的荒蕪——是的,如果不是在晦暗幽長似乎無垠無盡的人生隧道裏,驀地遇見滿天星光、滿襟霞彩,我就很難表述出,自己這麼一種獨特的,對於母語、對於命運的感恩之情。忽地從托馬斯?曼的“祖國文化就在我身上”一語中頓悟,從而獲取自我拯救的力量的。“背負著黃土地漂流。”“故鄉和故鄉文化也在我的潺潺流動的血脈裏,它也和我一起浪跡天涯。……到處都有漂泊的母親,到處都有靈魂的家園。”命運待我何其寬厚——母語,正是母語,成為我海國漂流中的舟楫,承載我的故土鄉愁、家國之思的一片堅實的黃土地。作為一位自孩提時代起就開始做文字夢的中文從業者,還有什麼,比能在西方院校裏以中文母語為誌業——向這些“紅須綠眼”的洋孩子們講授“風花雪月”與“青梅竹馬”、“大美無言”與“相濡以沫”、孔孟與老莊、陶淵明與蘇東坡……更能體證“語言即存在”、“母語即家園”這一命題的切膚之感、悅心之快的呢?

不,不僅僅為“稻粱謀”。我不敢以“文化托命人”自詡,但曾在文字中言及:把恒久的價值堅持,轉化為一種全新的個體生存方式,繼續前行。我曾在一文中如此言述:“那是為一脈青山留住一片雲彩,為一條河流留住一葉扁舟的詩性堅持。”但價值的堅持,是要以載體呈現的。如今我明白,母語的授業與耕耘,就成了我的生命理想的全新載體,也成為自己一種獨特的個體存在方式。站在耶魯講台上,我內心確是存有這樣一種自覺的:一種民族精神的存亡繼絕,文化、思想和語言的深度耕耘,實乃千秋萬世的事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是比生意場上的益損、政治博弈中的得失所講究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要遠為曠達的戰場,遠為高遠的視界,同時,也要付出更多沉潛淵厚的努力。我慶幸自己終於覓得了耶魯這張“平靜的書桌”。在這張“平靜書桌”之上,可以育人,可以弘道,可以澄思,可以築夢,更可以修為。借用畫家友人為我寫的行草條幅——南朝大畫家宗炳的“澄懷觀道”的意蘊,我把自己在耶魯校園的辦公室命名為“澄齋”,就是言說的這樣一種澄然舒坦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