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1 / 3)

漫無目的走入東宮太子府,皓晨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回旋在空曠冷寂的大殿上空。這座宮殿,就如他的人生一般,陰冷寂寞。卻是所有皇子夢寐以求入住的地方。而他從懂事以來便就住這裏,所有痛苦的回憶在這裏,所有快樂的回憶也在這裏,自從登上帝位,他就不曾來過這裏,痛苦回憶令他難過,快樂回憶則令他心痛。一縷陽光破窗而入,射入這陰冷的宮殿,就如當年的藍妤,突如其來,照拂著他陰暗的人生。不經意的捕捉著那一縷光,眼光落在了紫檀木雕花大床,不自不覺中,唇浮現一絲柔和的淺笑,恍惚間,仿佛看著一個十歲的男孩與八歲的女孩苦著臉趴在床上。

“藍妤,你痛嗎?”實際上,不必問,他就知道很痛,因他的連累,藍妤陪著他,被廷杖二十,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卻倔強的不肯流出。

“你呢,你痛嗎?”她關切的問。

“我不痛。”他努力的笑著,隻想讓她開心點。今日他的痛與她的痛,總有一日,他會連本帶利的去向害得他們被廷杖的沈妃與三弟討回。

“那我也不痛。”她的眼笑成了兩弘彎月,純淨清澈,淌過他的心田,孩提時,不懂情愛為何物,隻覺暖意融融

“藍妤,下一次,如果我與三弟再起衝突,你不要管了,我是太子,他們不敢把我怎樣。”

“那怎麼行,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生死與共的嘛,我怎麼可以不管你。”

那一日他們被罰不得用膳,就這樣,又痛又餓在床上趴了一夜,這是他與她共渡的第一夜,也是她唯一一次心甘情願陪他渡過的一夜,對他而言,痛也是甜。迷迷糊糊中,他問:“藍妤,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當然,皓晨,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童言無忌,何況她已睡意朦朧,這樣的話,也許她早就忘記,卻烙進了他的心裏。

她說生死與共,她說永不離開他,十年後,她卻撕毀了他的大婚詔書,對他說:“我這一生,無論生死,都是景楓的結發妻子,我的夫君隻能是景楓,你休想我會嫁給你。”

嫉妒、痛心、憤恨衝昏了他的頭腦,毫無理智的,他再一次強占了她,就在風氏的府第,在她的閨房裏。她冰冷的眼中,怨恨,屈辱,更多的是鄙夷,“禽獸。”她這樣罵他。的確,他也這樣認同,背信、殺戮、強暴……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如果做君子的代價是,從此隻能看著她在別的男人懷中幸福著,那麼,他寧可選擇做禽獸。當他穿上衣服,走出她的閨房時,門外,風氏一族誠惶誠恐的跪了一地。藍妤的父親眼中有著憤怒,母親眼中噙著淚水。“你們準備準備,朕三日後迎接藍妤入宮。”他交待著,所有人隻有磕頭謝恩的份,這就是權利。曾以為隻要擁有這樣的權勢,就能一生一世zhan有她,讓她慢慢愛上他,可是,滔天的權勢終究是留不住她。

一聲細不可聞的歎息從窗外傳來,皓晨仿佛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幾乎是飛奔而出。滿院飛花中,藍妤娉婷而立,一襲紫色織綿長袍在火色夕陽中渡上淡淡紅暈,錦袍上飛鷹的喙與爪更是鮮紅欲燃。也許過於操勞,她愈見消瘦、愈見蒼白,但這無損於她的美,靈動的雙眸波光漣漣,纖巧的下頜線條柔和優美,纖纖細腰盈盈不堪一握,若非親眼所見,有誰會相信這樣一個嫵媚嬌柔弱女子,竟然就是號令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

“你回來啦?”千回百轉,朝朝暮暮的期盼,皓晨從未想過再次的重逢,自己的竟能如此的平靜。

“是呀,”她微笑著:“我以為睿兒住在這裏呢。”

“睿兒住在我的太乾殿。”看一眼藍妤微皺的眉,皓晨搖了一下頭,道:“你別誤會,我不是怕你帶走他,而是想在你帶走他之前,多照顧他,盡一點身為父的職責。”

“你知道我會來?”她依然微笑著,恭謙有禮。

“是的,我知道。”慢慢的走近,側身望向虛空,聞著她淡淡的幽香,多年來,第一次能這般心平氣和的麵對她,“我知道你不會扔下睿兒不管,今日便是睿兒的生辰,待我為他慶生之後,你就帶他走,睿兒有你照顧,我可以放心了。”

“那你呢,你不隨我一起走麼?”

輕輕一笑,卻顧他言,“我本想把這江山留給睿兒,可看現在的情形,我已無多少勝算,”皓晨從袖中取出一張地圖遞給藍妤,“這張藏寶圖記載著天冀國的所有財富所在,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已經死了,等睿兒長大後,你把地圖交給他,就當我這個沒用的父親無法養育他成人的一點彌補。”

血色落日中,皓晨的側影,優美如雕刻,滲透著寂寞與悲涼,藍好的心被刺了一下,“皓晨,你可以的,可以養育睿兒成人的,隨我一起走吧,放棄這江山,隨我和睿兒一起走,好麼?”

“隨你一起走?”那柔和的聲音仿佛帶有盅惑,在片刻的心動之後,皓晨短促而自嘲的低笑一聲,“你知道我身上背負了多少條人命,背負了多少血債麼?你說,我是讓睿兒隨我亡命天涯,過著被人追殺的日子;還是讓我詐死埋名,在迎風島的庇護下苟且偷生呢?”回首,望入藍妤的眼眸深處,他淒涼的笑著,“我一生所在意的,是你、睿兒,和江山;我已經失去了你,也曾失去過睿兒,如今連江山也快失去,那麼,藍好,就讓我保留男人的最後一點驕傲吧。”

茫然望著他,除了沉默,藍妤不知還能說什麼,有時候,死比生更容易,他的驕傲她明白,她是該成全他的驕傲,還是該成全他的生命?然而,無論哪一樣,終究不是她所能決定的。

牽起她的手,皓晨道:“來,我帶你去看看睿兒,他又長大了不少。出生三年來,我們是第一次,在一起為他慶生。”

一年的分離,睿兒與母親已有些許生疏,隻窩在父親的懷中衝著藍妤笑。

“睿兒,以後要乖乖的聽娘親的話,知道嗎?”皓晨的笑容詳和親切。

睿兒頑皮的揪著父親的發,奶聲奶氣的學舌,“知道嗎。”

藍妤忍不住“哧“的笑了起,笑著笑著,雙眼不禁濕潤,“皓晨,我已經中了眠心草之毒,過不了多久,就會長眠不醒。睿兒很快沒有了母親,我不能讓他也沒有父親;無論有多艱難,我求你要好好活下去。”

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皓晨低著頭,小心的喂睿兒吃完碗裏的食物,抬起頭,微微一笑,帶著濃烈的苦澀,“看來,我死也不能瞑目了。”

藍妤覺得暈眩,揉著眉心,如夢囈般喃喃道:“所以,你不要死,不能死。”再也耐不住濃重的因倦,突然伏在桌上,昏睡過去。

朦朧間,藍妤好象聽到了睿兒的哭聲,“不能睡,不能睡,快醒來。”掙紮著,努力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她身旁酣睡中的睿兒,輕籲了口氣,懸空的心才徐徐落下。舉目四望,發覺自已置身於太乾殿的寢宮中。皓晨坐在床畔,出神看著他們母子,若有所思,看那樣子,似乎已經坐了很久。

“我睡了很長時間嗎?”藍妤遲疑的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嗯,天快亮了。”遞給她一杯清茶,皓晨擔憂的看著她,“你常這樣嗎?我是指,象昨晚那般突然昏睡過去。”

“隻是偶而”微微搖了搖頭,藍妤無奈道:“也許,我堅持不了多久,皓晨,你有沒有想好隨我一起走。”

“我方才接到急報,良州城已經失守,珂宇向我求援,天明之後,我便要奔赴前沿戰地。”

皓晨淡淡道,幽暗眸中平靜無波,“我知道,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你都會為睿兒安排好一切的,對麼。”用貂皮披風輕柔的把猶在甜睡中的睿兒裹好,“我已讓人準備了馬車行李,你們現在就走。”不等藍妤回話,他抱起睿兒大步向外走去。殿外,一輛馬車已等待多時,候立在馬車前的秀宛與百合,見到皓晨與藍妤走來,便下跪行禮。

“你們——”藍妤扶起她二人,狐疑的看向皓晨。

“一直以來,都是她們服侍睿兒,讓她們隨你們一起走吧,或許還能幫上忙。”低頭看向懷中的睿兒,皓晨眼中有些許波動,眷戀的親親睿兒的小臉,把他遞給秀宛,吩咐道:“你們先上車。”

回首,微笑著,幽暗如夜的雙眸望入藍妤的眼底,“藍妤,今日一別,也許相會無期。這一生,對我最好的人是你,我最對不起的人也是你,我不敢祈求你的寬恕,隻求你別再恨我。”

“我早就不恨你了,從知道景楓醒來的那一日起,從知道你沒有殺我族人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恨你了。”藍妤想寬慰的對他笑笑,一陣嗆人的酸澀,讓她滯了一下,停一停,才道:“也許,現在你已下定決心與江山共存亡。但是,如果有朝一日,你改變了主意,便可到帝京西郊的煙霞山莊去,倘若能帶上珂大哥一起去,那就更好了。到了那裏,自然會有人護送你們去迎風島。皓晨,我希望,能等到你們。”

“你愛過我嗎,藍妤?”皓晨突然問道。

藍妤垂眸,避開皓晨期盼的眼,除了她的愛,她什麼都可以給他;可是,除了她的愛,他什麼也不想要;所以,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長久的沉默中,皓晨一聲輕笑,打破了僵局:“你瞧,我多蠢,明知是廢話,卻還忍不住一問。快上車吧,等睿兒醒來,就不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