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老人竟和羲和同時垂首輕歎,一時間均沉默無語。就在這時,人群的歡呼聲忽然再度地高漲了起來。
隻聽得姬水北岸畫角大作,鍾鼓齊鳴,與那戰鼓遙相呼應,宮城城門緩緩而啟,儀伏已出。起首八麵門旗,而後八麵銷金旗,二十四麵王旗緊隨,共由四十名大漢擎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緊接著,一行禮官身著紅衣,手持鈴旗、翠蓋、旌旄等諸般器物,自城內魚貫而出,登上金波橋,迎向軍列。為首一人端坐於輦駕之上,黃巾披肩,紫袍加身,麵容方正,眉目親和,頜下一綹長髯無風而顫,隱隱帝王威儀,宗室氣象,正是少典侯薑睿。
遠遠地望見應夔,薑睿猛地一下自輦駕上躍身下來,迎上前去。應夔急忙下馬,快步向前,走近薑睿身前,一撩戰袍,單膝跪地。薑睿見狀,忙疾行兩步,伸出雙手,將他扶了起來,一把擁住了將軍的雙肩。頓時間,人群中歡呼如潮,掌聲雷動,整個少典都沸騰了。
此時此刻,人群中唯一未被這情景所牽動的,大概就隻剩下這老人和羲和兩個了。
羲和扶著小車,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人群中雖然喧鬧,可薑睿與應夔的對話卻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辛苦了,二弟。”
“為國靖虜,是為將之職責所在,不敢稱辛苦。”
“嗬嗬……我就等著你回來,讓我好抽點時間陪一下夫人。”說罷,薑睿大笑了起來。
“蓧妃情況如何?”
薑睿的眉一下子揚起了幾分,像個孩子一般地笑了,眼裏滿是抑止不住的幸福:“你家的小龍馬上就要做表哥哥了呢!”
應夔聞言眼睛一亮,拱手揖道:“臣恭喜君上。”
“大夫說,蓧喬臨產在即,怕就在這幾日了。你這個舅舅文武雙全,到時候自少不得添你一身腥臊。哈哈……”
“君上得子,少典有福。臣隻當盡心竭力,傾囊以授,不負君上所托。”
薑睿大笑,目光忽然落在應夔身後,笑道:“真是將門虎子。站在勇士之中的那個小小子,可是我家小龍?數月不見,你看這一身‘戎裝’的,倒讓我一時間沒認出來呢!過來,讓舅舅瞧瞧。”
應夔忙轉過身,向軍列招了一下手,一個稍有些年長的校官牽著一個小孩走了出來。
人群中,那老人忽然一下抬起頭來,望了過去,目光穿過人群,凝固在那小孩的身上。
那小孩兒大約三、四歲模樣,紅巾抹額,發間學士兵一樣倒插雉尾,身上裹著半幅紅布權充“戰袍”,腰間係一條牛筋絛。雖無刀劍佩身,但那步伐中隱隱帶著幾分軍旅豪氣。那粉撲撲的小臉蛋上繃著一臉的肅容,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定定地瞅著他的父親,那般小大人樣看上去煞是天真可愛。隻看他走了幾步,便一把甩開那軍校的手,獨自地以略帶點兒踉蹌的腳步,走至近前,就如他父親一般,一撩戰袍,單膝跪下,然後用那脆生生的聲音道:“應龍參見君上、父帥。”
“好好好。”薑睿走上一步,將應龍一把抱了起來,轉過頭,皺起眉,看著應夔半是責備半是戲謔地道:“這是你教的罷?好端端的小孩子,教他這些做甚?什麼君上君下的,沒地讓我們舅甥之間生份了。”
說罷,薑睿轉過頭,對著懷裏的小應龍說道:“再不許叫什麼‘君上’了!還是叫舅舅的來得親切。”
“可父帥說,君臣之禮為大,長幼之禮為次,萬不可因親私而偏廢。”小應龍嘟著嘴,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小小的身軀在薑睿的懷裏輕輕地掙紮著,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像是不太情願受到這樣的“禮遇”。
他這一說,薑睿倒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他嗬嗬地笑著,回過頭,又狠狠地瞪了應夔一眼:“好小子,我的話也不聽了。那我且問你,君上的話你聽不聽?”
“父帥說了,君上代表著我們少典部,為臣者應忠於國家。所以君命不可不聽,不可不從。”
“那我現在以少典部君的身份下旨,應龍對君上永遠隻能以舅舅相稱。聽明白了嗎?”
薑睿此言一出,應氏父子和在場的所有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應夔知道,麵前這位既是他的異姓兄長、又是他的妻兄的少典侯,年長而無嗣一直都是他最大的遺憾。依照少典氏族規,若國君無嗣則將由其直係族親之中推舉一位德高望重者當此大任。然縱觀少典上下,無一合適之人。三年前,其長妻蓧喬氏終於懷孕,但直到今天,才被告之臨盆在即,自然是喜不自禁。因為他一直把小應龍當作自己兒子一般的對待,所以此時極度喜悅之下有些過份的言行,應夔也能理解。但適才這一句話仍讓他大吃一驚。雖然他也知道自己在君上心目中的地位極高,但這般“旨意”在他看來始終還是有點欠妥。
小應龍年紀雖幼,卻也知道“旨”這個字的重要意義。他望向應夔,一臉的不知所措。
“別看他!他傻,你也傻麼?快回答!”薑睿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舅舅……”在老半天都沒得到“父帥”的準允之後,小應龍隻得怯生生地輕輕地喚了一聲。這一聲立即得到了薑睿熱烈的回應。他緊緊地抱著小應龍,狠狠地親了一口。可這一口卻讓小應龍掙紮得更厲害了。
“君……舅舅,應龍已經是大人了……”應龍結結巴巴地說道。
“哈哈,小大人了啊!好好好!”薑睿大笑著,將應龍輕輕地放下來,忽然好奇地捏住應龍的“戰袍”,問道:“這個……這是什麼東西?”
他扭過頭,望著應夔,道:“是你的那條披風吧?”
“是。”應夔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它在狼牙山一役中被撕破了,因此就給小兒做了件戰袍。”
“哈哈……讓四歲的兒子隨軍出征,全天下大概你應家是第一例;用自己破爛的披風給兒子做戰袍,你又做了回天下第一;瞧你這手工粗糙之極,隻怕也算得上天下第一呢!來來來……”說著,薑睿脫下了自己虎皮大氅,輕輕地披在小應龍的身上,然後轉身對著少典城萬數軍民朗聲道:“應氏四代在朝為將,保我少典百年平安,忠烈天下無雙,該不該賞?”
少典軍民萬眾一聲,如雷在空:“該!”
薑睿又道:“龍驤將軍精忠報國,身先士卒,沙場百戰,功勳卓著,該不該賞?”
萬眾再次高呼:“該!”
“好!應夔接旨……”
一語出,隻見數萬軍民刷的一下同時單膝跪下。一時間這街市上鴉雀無聲,針落可聞。隻聽得薑睿朗聲宣道:
“原龍驤將軍應夔,公忠廉能,剛勇無雙,赴西域,征犬戎,解邊關之急,救萬千百姓,居功至偉,日月昭昭,永不可泯。今即著應夔擢封龍驤爵,子孫世襲,並賜食邑萬戶、黃金百鎰,以示君褒忠獎良之意。”
應夔自驚怔中立即醒悟了過來,垂首道:“應夔叩謝君恩”。一語未畢,隻聽得這長街上歡聲雷動,鍾鼓畫角之聲彼此應和,直入雲霄。
臨街的宿館二樓,那老人盯著小應龍,點了點頭,然後又望那少典侯薑睿搖了搖頭,忽然猛地一下抬起頭來,雙目圓睜,呆呆地望著天上,身體竟微微地顫抖了起來。而他身旁的羲和似已為這街市上的氣氛所感染,雙頰微微泛紅,怔怔地看著人群,直過了好一會,才發覺老師的異動。
“老師,您怎麼……”
一句話還沒等說完,天象就變了。
這一日本是澄空萬裏,風和日麗。可忽然之間,天和地便燃燒了起來。
整個天幕在陡然間十倍百倍千倍地亮了起來,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瞬間極度熾烈的光芒中消融幹淨,天地一色,萬物俱化,隻餘一片混沌。隱約中,一巨大光球懸於中天,火焰吞吐,光華萬丈,一股浩然正氣充盈宇宙,神威凜然,肅不可犯。未及片刻,忽覺腳下猛地一震,緊接著又是一下。這震動自地底傳來,就似有物在腳下破土將出,力量之大,幾可傾覆大地。隻聽得轟的一聲巨響,一道明黃色的光柱自地底竄起,夭矯若龍,圍著那天頂火球盤繞飛旋,且翔且舞。緊接著,天與地忽然化作了一片血紅,人畜和建築均融入這無邊無界的紅色之中,縱伸手之距亦難見彼此。就這樣,在驚恐和惶惑中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耳畔隻聽得一聲雷鳴,刷的一下,光球、光帶連帶那滿天赤紅,化作一道光焰,消失在重重宮城之中。再看頭頂,哪裏還有什麼異象,依舊晴空如洗,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