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不知從何時起,神州炎朝的民間流傳起一個說法:天下擁有神農氏最純正血統的人,除了赤城裏的炎帝禦罔外,便隻有少典部諸侯薑睿一脈了。

神農氏姓薑名石年,原為諸侯少典部君長子,而後嚐百草,治農商,作祭法,創立神州炎朝,始稱炎帝。少典部則世代位列炎朝三十六部諸侯之首,而薑睿正是少典部第十二代國君。

少典部居黃河之濱,土地肥沃,氣候適宜,百姓多以農為業。少典部境內徑陌縱橫,濟、渭、姬三河交彙,交通發達,與周邊洛、等國的往來和交易也因此而繁榮了起來。曆代少典侯待民仁慈寬厚,治法公正嚴明,是故百姓安居樂業,殷實而自足。少典部都城亦名“少典”,不僅是少典侯的居城,更是神州西部最大最繁榮的城市,在炎朝五都之中稱“西都”。少典城方圓百餘裏,姬水橫貫而過,將其一分為二。南為“民鎮”,有住民四萬餘眾。北為“宮城”,為少典侯議政和居住的地方。

“難怪世人皆以少典氏為神農血統之正宗,由此便可見端倪。正所謂民心向背,誠不可欺啊……”

老人坐在雙輪小車之上,長歎一聲,隔窗俯望著樓下街市上往來不息的人流車馬,眼裏卻流露出一絲感傷和緬懷。

“老師,我看炎朝五都之中,少典莊嚴不及赤城,富貴不勝洛陽,其餘南都丹楚、北都燕辰二城,聽聞也是巍峨大邦之相。學生駑鈍,實不知老師為何獨對著這少典城不吝言辭,讚許有加?”

說話的是一個少年,麵色白淨,目光炯炯,垂手立於車旁,神態謙和。雖一身粗布衣衫,但氣度優雅,英華內斂,頗有幾分少年老成之氣,不似一般凡俗之人。

老人淡淡一笑,道:“羲和,遠古之人為求尋未來,探知天意,創立‘相術’,窺窮天機,奧妙無雙。舉世皆知‘相人’、‘相氣’、‘相獸’、‘相器’、‘相天’、‘相地’諸術,殊不知這城原本也是可以‘相’的。”

“相城?”這個被老人叫作“羲和”的少年皺著眉,側過耳去。

“不錯。”老人抬起一指,問道:“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些什麼?”

羲和順著老人的手指看去,然後答道:“北部宮城,神農殿巍峨雄立,氣勢宏偉;聖祖台莊嚴樸素,清雅脫俗。至於少典侯的居所和百官議政閣卻是又矮又小,似乎失之簡陋。南部民鎮,街邊是商鋪,後麵是民居。其中倒是不乏漂亮的樓閣,應該是殷實富有之家的住所。雖然民居整齊,街道寬敞,但似乎少了些泱泱大氣。”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你看得很仔細,說得也很好,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人’。”

“人?”羲和微微一愣,卻似有所悟。

“對!是人!是百姓!”老人稍作停頓,自懷中掏出一麵方巾,捂著嘴,咳嗽了兩聲,然後問道:“你再告訴我,你在這些人的身上又看到了些什麼?”

“他們……”羲和一下愣住了。少典城街市縱橫,單就這條主道,便已是熙熙攘攘,往來如潮,逶迤有數裏之長。其中又有工商民隸,諸色人等。一時之間,哪裏看得了許多。羲和的目光在街市上掃視著,過了好一會,忽然一下抬起頭來,眼裏閃動著頓悟之後歡喜的光芒,答道:“我知道了!”

“說說看。”

“是秩序。為商者依律,為民者安居,行者各處其道,無一絲亂跡,無一分不諧。大家都在做著自己的事情,快樂而自足。老師,我說的可對?”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對於像你這樣的年紀而言,能有這樣的觀察和判斷,已屬難得。所謂之‘相’者,察也。人聚而為城,無人即無城。所以,‘相城’首需‘相人’。你看這‘南鎮’,商鋪林立,車馬如織,街市上人潮攢動,摩頂接踵,民生安定,商市繁榮,秩序井然。此乃大治之象。國如大治,必有大治之君。你再看那宮城,除了神農殿、聖祖台、百草堂等一列宮群之外,其餘屋宇房舍卻均與民居一般無二。少典侯身居炎朝三十六部諸侯之首,為何如此簡吝?其中原由,自不需我言明。這般輕利重義、近賢遠佞、敬祖尊賢、清正無欲,少典有君如此,焉能不治?這裏雖然沒有什麼特別宏偉的建築,比不得赤城帝氣縱橫,壯麗雄美,但其安祥平和卻遠勝於炎都,確是不負‘西都’之名。”

“謝老師教誨。”羲和向著背對著他的老人很恭敬地欠了一下身,又問道:“老師,我們在這裏逗留了兩個多月,不會就隻是為了‘相城’吧?”

老人的目光一下變得無比凝重,直視前方,像是在回憶著什麼,過了好一會,才回答道:“你說對了一半。我們在這裏,的確是為了‘相’,卻不僅僅是‘相城’。”

“那是‘相’什麼呢?”

“‘相’什麼?”老人沉吟良久,淡淡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既不知道‘相’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相’到。該來總會來,等等吧……”

話音未落,老人忽然彎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他單薄的身體猛地一下蜷作一團,滿頭的銀發隨著每一聲咳嗽而劇烈地顫抖著,痛苦得難以自抑。羲和見狀忙自懷裏掏出一個小陶瓶,拔出木塞,倒出一青一紅兩粒藥丸來,遞給老人:“老師,今天已是第三天,您還是吃點藥吧?”

老人擺了擺手,用方巾使勁地捂著嘴,似是怕那顆心髒因這咳嗽而蹦出喉嚨來,一邊艱難地說道:“給我點水罷。這龍虎鎮元丹藥性太猛,三日兩丸,不可多服,多上一丸,隻怕,我這副老骨頭也承受不起啊。”

羲和忙收起小藥瓶,自身後小桌上拿過盛水的陶壺,又取出一隻玉色的小石杯,倒了點水,服侍著老人喝下。喝過水,老人的咳嗽似乎也稍稍地緩和了些。他用方巾搽了搽嘴,忽然眼睛一亮,目光穿過這宿館二樓的窗口,一直落到這街市的盡頭。

羲和順著方向望過去,隻見那邊煙塵大作,隱隱人群之中,千乘萬騎,逶迤而至。旌旗蔽日,戰鼓動地,明戈亮甲,輝煌耀眼,赤騮紅纓,如火燎天,起首一麵軍旗,上書鬥大的黃字——少典龍驤將軍應,正是遠征西戎、大勝還都的龍驤將軍應夔及其所率少典軍。

經過數月的征戰,此時能以勝利者的姿態麵對家鄉的父老,年輕勇士的臉上都洋溢著難以抑製的興奮,無不隨著戰鼓的節拍大聲高唱著雄壯的凱歌,腳下整齊一致的步伐把這條黃土道也震得一顫一顫的。二十四頭健牛拖著的一十二輛大車緊隨人後,每輛車上都有一條彪形大漢,一邊揮舞著少典軍旗,一邊興奮地將車上滿載著的金銀器仗、皮革帳幕等戰利品拋向著人群,引起了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街上的人群嘩的一下都向著那邊湧了過去,向著遠征而歸的子弟們揮動著雙手,熱情地高呼著他們君主和將領的名字,望塵舞拜,如狂如醉,將這少典城主道擠了個水泄不通,但見萬頭攢動,人潮洶湧。這數千人的軍列便在這數萬計的人潮之中緩緩地行進著,漸漸走進了這老人和羲和的視線。

行在軍列最前端的是一匹棗紅戰馬,膘肥體壯,就連毛尖上似乎都閃著油星,左右顧盼,神駿非常!馬上一人,麵色如玉,笑容可掬,正頻頻地向著人群含笑點頭示意,那劍眉星目間流溢出一股溫秀之氣,乍看上去倒像一位飽學的文士,若非那一身戎裝,任誰也不會把他和少典部久經沙場、威震西陲的龍驤將軍應夔聯係起來。隻見他頭頂雉羽衝天盔,身披赤銅連環甲,內裹虎皮戰袍,背負彎弓,腰插雕翎,手提一柄長矛,不知是何物打造,通體純黑如墨,寒氣逼人,矛鋒上隱隱帶著一絲血光,其下係著四條尺許長的虎尾,隨風而擺,使這一人一騎更顯英武。

“羲和,你看此人如何?”人群中,老人輕聲地問道。

自應夔一出現,羲和的目光便一直凝聚在他的身上,沉吟少時,答道:“少典應夔乃炎朝西方諸國第一名將。看此人麵格端正,五官清秀,雙瞳神光內蘊,可見心思細密、長於智謀。看他端坐馬上,英姿挺拔,一身凜然正氣,眉目間性情流露,應屬重情重義、忠誠不貳之人。那長矛至少也有百斤之重,可在他手上卻如拈花一般的輕鬆,可見其一身武功已入化境。此人智勇雙全,莫道西疆,縱在炎朝隻怕也鮮有其敵。”

老人憑窗而望,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道:“如果我說此人最終橫遭慘死,你信否?”

羲和猛地一下愣住了。

老人右手微舉,指向應夔,道:“你看那兒,那根長矛……”

“矛?”羲和自窗口探出首去。

“此矛名喚‘逆鱗’。所謂‘逆鱗’,乃龍獸頸下三寸處的弧月狀鱗片,觸之則狂性大發。傳聞應氏先祖於北海屠龍,取孽龍內丹,合海底千年玄陰烏金,鑄成此矛。你看它通體烏黑無光,血氣隱現,煞氣凜烈,不知飲血幾何。此矛殺敵越多,戾氣愈重。除非其持有者乃一百年難得一遇的勇武之士,且其體格稟賦皆強勝凡人百倍,能完全駕禦這凶器陰戾之氣,否則將受戾氣反噬而慘死。應夔雖任武職,可其麵相體格皆屬文質。以其之才,如果參事文職,在庭議政,應該也可以得到不下於他今天的成就,至少可安享天年。可惜他以區區文弱之身,憑一腔熱血,強行武事,若非其先天真氣充沛,隻怕早已遭遇不測。如果他現在能棄武從文,將此矛入庫封存,興許還有轉機。但少典部雖大治,但犬戎外患未去,內族藩籬之憂仍在。應夔與少典侯份屬兄弟,以其忠烈之性,隻怕不會就此袖手。哎……可惜啊可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