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赭鞭量天,威服蒼生,神授帝權。”

禦罔按捺住自己的情緒,麵無表情地接下赭鞭,緩緩地站立了起來,暗自活動了一下已快僵直的雙腿,然後轉過身,麵向著九重祭天壇下靜謐無聲的赤城,嘴角撇起一絲冷笑。

他深吸一口氣,隻手舉起了赭木量天尺。

已勿需言語,炎朝萬民以其震天徹地的歡呼聲表達了他們心底簡單淳樸的意願,這歡呼聲將整座帝都赤城立時融作一片沸騰翻湧的紅色的海,也在禦罔那雙黑得深不可測的瞳子裏燃起了一粒火星。

在波瀾不驚地送走了炎朝第五百七十四個春秋之後,大概也隻有在這一刻,這位神州大地的統治者如頑石一般的心才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激蕩。

一直到今天,他仍是如此地厭惡這種足以磨碎和埋葬一切豪情的死水般的平靜。可他卻也早已習慣了這種平靜。少時披甲臥鞍、橫刀立馬、征蠻夷、撫中原、創不世功業的夢已如那已逝的無數個安逸的夜一般無聲地逝去。他不再渴望變化,他開始害怕變化,回避變化,抗拒變化……他自信可以將他所能察覺到的任何在他看來有可能危及他的權威的變化,都一一抹殺。

事實上,他也一直就是這樣在做,做得幹淨而徹底。

他的目光在屬於他的疆土上掃視著,似乎一切都是那樣令人滿意。

可他的視線卻遺漏了他的身後。

他不知道,在那兒的某處角落裏,一個足以改變他本人和這個王國,甚至是整個華夏民族曆史的變化正悄悄地萌生著。

這持續了五百七十四年之久的平靜,就要結束了。

連昊自己也大是驚訝。

潛入諸神殿——這本來隻是一個玩笑、一次探險,或者說一個遊戲。

早已自父親的口中知曉其禁衛森嚴的昊,還真沒對此行的成功抱著任何的僥幸。他本隻是好奇,隻是想偷空地瞧一瞧那些高坐在神殿中央、為萬民所膜拜的神祗們究竟有著怎樣的一副嘴臉。當然,順便也在小軒轅的麵前親自表現一下兄長的威風。

在他的慫恿和激將下,軒轅和他一起悄悄地脫離了父親的陣列,按著他前夜自馬房中偷得的赤城地圖,穿過無數條小巷,最後借助一株高達三丈的大榆樹和兩條用破床單編織成的布索翻過了諸神殿的高牆。可一落地,兩個孩子就傻了眼了。

放眼望去,盡是一排一排往來穿梭著的禁衛。

烏黑得發亮的鎧甲、閃著銀芒的矛頭,還有那一張張緊繃著的凶巴巴的臉,讓昊生生地吞下一口唾沫。他回頭瞄了瞄身後的小弟弟軒轅,兩個人的眼中透露著一般的恐懼,也閃射著同樣的興奮的火花。

他們都沒有回頭,而是自覺自願地選擇了前進。

可沒曾想,這一路上,他們居然極其輕鬆地避開了一批又一批禁衛和祭使的耳目。甚至有一次,禁衛幾乎就和他們相距不過數寸,而他們當時的身邊連一片可供藏身的陰影都沒有。連昊自己都以為這下絕對萬無一失地要被逮住了。可那群士兵居然就那樣大搖大擺地從他們的眼皮前走了過去……

這一切是那麼的不可思議。可兩個小家夥已完全沉溺在此次冒險所帶來的巨大的樂趣之中,根本無暇顧慮其他。一次又一次的有驚無險,隻能讓他們的探知欲和膽量愈加地膨脹。而眼前所見的宏偉,也遠遠超出了兩個小家夥所見識和所能理解的極限,更驅使著他們的腳步不斷地深入……

這“諸神殿”名為“殿”,實際上大得就如一座城。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宮殿極有秩序地集中在一處,其宏偉壯麗卻非任何城邦所能比擬,隻不過這裏的居住者除了那些黑衣黑甲、黑口黑麵的禁衛外,便隻剩下那群無論坐、立、言、行都像是在打著瞌睡的祭使了。

事實上,越過第二道宮牆後,便再見不著一個禁衛了。

望著那一座座神殿,軒轅輕聲地告訴哥哥,那每一間房子裏都住著一個很厲害的大神。而昊則回答他說:“不,那隻是些泥人。”

再深入,便連祭使也見不著幾個了。人少了,宮殿也少了,最後竟連一座神殿也看不見了。寬闊的神道上開始可以見著未經修剪而瘋長的野草。擦去那層蒙在夾道的石像上的灰塵,不時地可以清楚地找到幾道淺淺的裂紋。不知名的野鳥旁若無人地從一塊石板跳到另一塊石板上,留下一點白色的糞溺,或是在石板縫隙間啄食幾粒草子,然後又撲扇著翅膀躍上半空。不知從哪兒溜出來的微風,撩動著地麵上的灰塵、石礫和枯黃的草葉,也撩動著兩個孩子的衣帶。相較於那雄偉的宮殿群,兩個小家夥反倒對這片荒涼更感興趣。昊牽著軒轅的手興致勃勃地沿著神道繼續前行,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說著笑著,不知不覺中一直走到這條神道的盡頭。

他們也終於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眼前的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麼古怪,隻不過又是一座神殿而已。可看起來,它比起前麵他們所見到的任何一座神殿都要龐大得多,卻也要老舊得多。台階上的石磚沒一塊是完整的,草兒在裂縫裏肆意地生長,直到足以沒及昊的膝蓋。殿前的立柱上滿是鳥兒和蟲子共同留下的小孔和疤痕,匾額上用金漆描出的四個大字也剝落得無法辨識。年久和失修,使這座原本宏偉雄麗的神殿失去了它應有的光華,但那種於一磚一瓦間流露出來的包容天下的博大氣度和聖潔卻令任何人也不得不肅然起敬。

“這也是……神殿嗎?”軒轅皺著眉,眯著眼,使勁地辨認著那匾額上的字跡,最終還是放棄,小聲地向昊問道。

昊眯著眼,瞧了瞧四周,撓著頭,答道:“應該……算是吧?!我們不是還沒走出這諸神殿嗎?!那麼這裏也應該是一個什麼神的窩吧。隻不過……”他抽了抽鼻子,露出了一個捉狹的笑容:“嘿嘿……這兒也太慘了點吧?住在這兒的神一定是個不太受歡迎的家夥。”

“可別這麼說。住在這樣的地方……倒真是挺可憐的。”軒轅小聲地嘟嚨著。

“可憐?嗬嗬……”昊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比你還可憐嗎?還不快求求我想個好點子?逃不掉今晚那頓篾片炒屁尖兒肉,那可不知道究竟是誰可憐了?哈哈哈……”

“幹嘛要求你?”軒轅不滿地瞅著一臉得意的哥哥。“你不也逃不掉嗎?而且人家每次都是被你害的。上次你偷騎爹爹的大青馬,我不也陪著你挨打。”

“哈!”昊叉著腰,作出一副仰天長笑的樣子。“可你哥我天賦異稟,屁股上有那麼厚一層繭子,再怎麼打不痛。你可就不一樣了哦!嬌嫩的小屁屁,那篾片兒一下抽下去……哇!那個痛啊……”

軒轅的臉一下就紅了,他很誇張地歪著嘴,呲著牙,斜著眼狠狠地瞪著昊。可這個姿勢還沒維持到一會,二小就都捧著肚子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在那扇緊閉著的殿門後麵,也傳來了一聲輕笑。

這一聲,輕得幾不可聞,就如草叢中秋蟲的低鳴;又似午夜天空中的一粒流星,轉瞬即逝,無可捕捉……

昊和軒轅同時警覺,刷的一下擰過頭,瞪著眼睛,支起耳朵,努力地搜尋著那笑聲的發源,瞅了好一會,除了他們自己的呼吸聲、風聲和偶爾傳來的小鳥的叫聲外,便隻剩下一片寂靜。

“你也聽到了?”

“沒錯,是笑聲。”

“還是個小丫頭呢!”

“好象……是吧……”

軒轅皺著眉,抿著嘴,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而昊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聲音裏充滿了一種連軒轅也感到十分陌生的沉穩和凝重:“就在那裏,神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