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元始混沌,宇宙鴻蒙;極虛太荒,淵冥蒼穹;萬億歲後,盤古孕宮;開天辟地,乾坤一統;濁降六合,清升蒼穹;日精月魄,星移鬥湧;陰陽離判,五行分宗;水火不容,不周山崩;母神女媧,造人靈通;煉石補天,○○奇功;伏羲河圖,天機窺窮;書契漁牧,八卦源宗;神農本草,恩澤萬重;始植五穀,百業初萌……”

氣勢恢弘且極盡華美的辭章,籍由大祭司律琊那尖銳、高亢、空洞的嗓音,駕著急速飛掠的風直裂雲霄,散入雲層,繼而再度回落,在這九重祭天壇之巔的廊和柱間久久地回蕩,仿若鍾磬的沉鳴一般虛無而莊嚴,最後化作千絲萬縷,飄至這城市的每個角落……

這一刻,整座赤城都順從地蜷縮在他眼前,他的目光甚至可以透過無盡的雲層依稀望見神州境外那人所未知的蠻荒之地。數百萬計的炎朝子民匍匐在他腳下。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如黃河岸邊聚合的沙礫。無論是赤城的住民,還是朝覲的百姓,無論是顯赫的文武,或是高貴的諸侯,即便那受命於天、統攬萬民的神州最高統治者——炎帝,不也是深垂著頭,緊闔著眼,雙手合什,畢恭畢敬地跪在他的麵前?!

這一刻,他就是神的代言人!

隻有在這一刻,他才是淩駕這大地一切眾生、至高無上的唯一的權威!

也隻有在這一刻,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而非泥塑木雕的偶像。

他喜歡這一刻,喜歡這一刻帶給他的充實和驕傲,他更喜歡任由著自己在這種絕對的滿足感中沉溺……因為他知道,春秋十二度更替才能迎來這珍貴的一刻。

為著這刻的蒞臨,他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渡過這艱難而漫長的十年。有時候他甚至想,自己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刻而生,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也將為這一刻而死……

想著品著,他的思緒開始漸漸地離散,直至驚覺這篇“祭天辭”已誦到了終點。

一種由極端的恐懼和極端的悵然糅合而成的異樣情緒,就如一捧冰水自他的頭頂,沿著中脊,直傾而下,讓他那顆狂熱得已瀕於爆裂的心髒迅速地冷卻了下來。律琊立即控製住自己狂亂的呼吸。他的神色依舊肅穆,雙唇緊抿,眼睛眯成兩條縫,向著他腳下的眾生投去無限深情的最後一眼,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臂緩緩上揚直至平展。最後,運足了全身的力氣,朗聲道:

“神州炎朝,天地一同。”

律琊一聲喝出,餘音未畢,一百零八麵直徑丈餘的赤銅鼓在一百零八位赤身大漢手中的虎頭牛骨雙棰下便已迫不及待地發出了第一記轟鳴,緊接著又是一記。

持續了整整兩個多時辰的靜寂,就這樣突然地結束了。

鼓聲由舒漸緊,由緩入急,由弱至強,最後竟如天階上雷神的怒吼般震徹天地,化作宇宙間唯一的聲音,將萬眾腳下的大地一下一下地震得顫栗不已。

天,映著霞,是紅色的。地,燃著火,是紅色的。宮殿是間雜著沉重的赭紅,民居是輕薄的瓦紅。帝君的王袍是尊貴的丹朱,百官的朝服是莊重的猩紅,百姓的布衣也是深淺不一的棗色。壯士們手中鼓棰上飛揚起的是一條條丈餘長的品紅色的絲巾,祭天壇上掩天蔽日地插著的是正紅色的大旗,銅鼓鼓麵的正中心繪著的是鬥大的絳紅色的火焰,就連建起這座祭天壇的玄武岩也是如早已幹涸的血一般的暗紅……無數的紅色在這震天的鼓聲中或跳躍,或飄舞,或聚結,或凝固,將這赤城的天和地化作了一座正熊熊燃燒著的洪爐。

銅鼓聲之後,緊接著就是號角。一十二根雕刻著無數美麗紋案的白銅號管,首尾分別擱置在兩個巨大的白銅托架上,將祭天壇第八層上的環狀平台均勻地切作一十二等份。一十二個大漢,一色的白袍,一般的威猛,一樣的肅穆,他們用雙手托起銅管,在同一時間吹響了同一個聲音。

這號角聲是如此的蒼涼和幽遠。如果把那鼓聲比作千軍萬馬大勝還朝時雄渾澎湃的凱歌,那麼這號角就如自某位老人幹澀的唇間吐出的一個發生在遠古洪荒時代的窮山惡水之間、有關某個神話英雄的悲劇故事。它更具力量,更能令人自內心的最深處感觸到震撼。

號角聲起,祭天壇上原先跪著的炎朝文武百官、三十六部諸侯和一萬黑甲衛全都默默地站立了起來,雙掌合什,仰首向著祭天壇的頂端望去。

禦罔卻沒有站起來,仍跪在原處。

他的臉色卻極為難看。如果律琊睜開眼,彎下腰,並大膽地托起他的頭顱,一定會為他雙頰的微搐、眼裏的火光和額頭凸現的青筋而驚起發自內心的怯意。

他的暴怒不是沒有理由。

在這樣一個離地三十六丈、風疾雲暗的地方獨個地跪上兩個時辰,就算是尊泥塑隻怕也早已振泥而起、脫殼而去了。可在他,卻不行,連想都不能想。

因為這一天是炎朝每十年一度的最神聖、最盛大的祭典——“諸神祭”,而他是禦罔,是神農氏的第十一代孫,是炎朝的最高統治者,是這個神州大地上的至高無上的權威——

炎帝禦罔。

即便是昆侖的神祗也不能忽視他的權威,可現在他卻為了一個愚蠢的傳統而強迫自己低下頭,跪在這裏對著律琊的那張永遠漠然得如死人一般的臉,看著他時而高雅深沉、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歇斯底裏的滑稽的表演。

這使他更覺得愚蠢和可笑。

他雖然憤怒,卻不失清醒。他知道,在這神農氏逝去已五百七十餘年的今天,相較於昆侖眾神祗的力量而言,他的所謂權威隻不過是神祗們掌心的玩具而已——雖然不能忽略,卻並非不可替代或被摧毀。而後者是他絕對不能容許的結局。為此,哪怕是要毀滅整個神州大地,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揮下他的權杖。

他稍微地直起了身體,冷冷地望著眼前數丈之外的律琊。老頭兒一臉的虔誠和惶惑讓禦罔由衷地厭惡和惡心,但他胸中那股已經沉澱了兩個多時辰的鬱悶卻漸漸地淡去,最終消失無蹤。

這該死的祭禮總算是要結束了。

當號角吹出最後一個音符,白發亂舞如妖的律琊緩步走到了禦罔的麵前。不知什麼時候,兩個麵白唇紅、麵似孿生、神情也同律琊一般木訥和恭敬的白衣童子,緊緊跟在老祭司的身後走上近前。

左側童子手中捧著一隻赤金盤,金盤正中紅帕之上擱著的是一隻小巧而極盡精致的冠冕。冕座以赤金為基,黃金鏤空,白金纏絲,又鑲以血鑽、赤琉、火瑙、丹璃,流光溢彩,形如一朵正吞吐燃放、永世也不會熄滅的火焰,霸道地奪盡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使風雲都為之黯然。

這就是炎朝帝君至尊血統的象征——炎皇金冕。

右側童子的手中隔著紅絲帕捧著的卻是一支看似極為普通的黑乎乎的木杖。僅隻一尺四寸來長,粗細堪足一握,杖身枯槁無光,還結著數塊形狀怪異的木瘤,卻似經過無數雙手掌經年累月的摩挲,平滑得溜手。隔著稍遠看去,它就和那些浪跡天涯的吟遊歌者們賴以登山涉水而從不離身的木杖一般無二。可如果再湊近些,便可以看到,在這根不知是何材質的木杖上呈出一種類似幹涸的鮮血一般極其晦暗的黑紅色,在童子身體投下的陰影中,隱隱地泛起一層似金非金的毫光。雖默默地橫在童子的掌上,但那種有若千鈞的氣度和威勢卻不是任何凡物所能比較的了。

這個便是相傳自炎朝第一代帝君神農氏的手中,作為炎朝帝權的象征而傳承下來的炎帝權杖——赭木量天尺。

律琊依舊沉默。他以著極其緩慢卻隱隱合乎音律的高貴步伐,走到了炎帝禦罔的麵前。

“炎皇金冕,神農一脈,永世相衍。”

說罷,律琊稍作沉默,就像是回味了一下剛才所說的那簡簡單單的祝辭一般,然後無限恭敬地自他左側童子端著的金盤上捧起炎皇金冕,穩穩地戴在禦罔的發髻上,束緊絲絛。緊接著又側過身,自右側童子的手中接過那支赭木量天尺,躬下身,雙手齊眉,將權杖奉上,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