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進而得出:“故我國人之嗜鴉片也,有心理的必然性,與西人之細腰、中人之纏足有美學的必然性無以異。”
中國人曾於鴉片中沉淪。王國維曾親眼目睹過民眾吸食鴉片的場麵,痛心於人性追求中的空虛墮落。針對此,他進行過心理學的研究,並將西方的美學觀點引入其中,試圖讓高尚純粹的審美追求來成為人性當中的精神趣味,從而讓民眾脫離鴉片之害。在《人間嗜好之研究》一文中,他指出,人在生活中都會有各種欲望,如果願望得到滿足,就會感到快樂。反之,就會感到苦痛。這種苦痛,屬於一種消極的苦痛,即空虛的苦痛。嗜好就是緣於空虛的苦痛代替積極的苦痛。王國維說:“苟足以供其心之活動者,雖無益於生活之事業,亦鶩而趨之。如此者,吾人謂之曰‘嗜好’。”嗜好的由來,是緣於人的生活之欲得到滿足轉變為勢力之欲使然。各種嗜好,與人都有吸引力。比如,煙酒能使人心得到休息;博弈能使人在抽象的競爭中獲得勝利後的快樂;宮室、車馬、衣服除實用外,還能滿足人的妝飾欲望;書畫古玩對收藏者來說,有炫耀的功能等。不過,他認為,人類最高尚的嗜好是文學藝術,不論悲劇還是喜劇,都能給人以精神的慰藉。同時,他又指出,嗜好雖有高下優劣之分,但根源都是一樣的,都源於個人的欲望;人不能沒有嗜好,因為無嗜好會讓人感到空虛,從而導致墮落。防止空虛墮落,就得讓人抑製卑劣的嗜好,代之以高尚的嗜好。
由此,我們也就知曉王國維所說國人嗜鴉片的心理因素——緣於精神空虛。精神空虛怎麼辦?得有東西來讓它得到慰藉。這種東西是什麼呢?王國維指出,它就是被國人普遍漠視的文學藝術。如何實現?從培育國人文學趣味入手。但是,那個時代能做到嗎?這也是讓王國維痛心疾首之事。
他說:“夫吾國人對文學之趣味既如此,況西洋物質的文明又有滔滔而入中國,則其壓倒文學,亦自然之勢也。”
中國人的功利思想由來已久,麵對物欲大潮,他的感歎顯得是那麼無奈,那麼有氣無力。
但是,就如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一樣,王國維的眼光是犀利的、超前的,頭腦是清醒的、理智的。
他說:“夫物質的文明,取諸他國,不數十年而具矣,獨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養,與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
在他看來,物質的文明,在短時間內就能與別人比肩,但是,精神上的趣味,沒有千百年的培養,沒有一兩個天才橫空出世,是不能形成的。曆史已經證明,他的觀點是正確的。尤其是對眼下的中國來說,更有醒世的意義。
由此可見,王國維所倡導的要教育國民,培養“精神之趣味”是站在民族的高度發出的。他的觀點雖帶有時代的烙印,但是,如果我們一廂情願地以為他的倡導已追隨著那個時代謝幕了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隨便舉王國維當年所述:“今之人士之大半,殆舍官以外無他好焉。其表麵之嗜好,集中於官之一途,而其裏麵之意義,則今日之道德、學問、實業等皆無價值之證據也。夫至道德、學問、實業等皆無價值,而惟官有價值,則國勢之危險何如矣。”
這番話可謂道出了國人的根本價值觀,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那些從事道德、學問之人,舍做官外皆無價值。這種情形距今已過去了近一個世紀了,可如今的市麵上呢?有多少人在奉“官”為圭臬,尤其是在學術界,官不官學不學之人何其多矣!長此以往,難道不會重現“國勢之危險”的局麵嗎?又比如:“故今之學者,其治藝者多而治學者少。即號稱治學者,其能知學與藝之區別,而不視學為藝者又有幾人矣?故其學苟可以得利祿、苟略可以致用,則遂囂然自足,或以筌蹄視之。”
這番話要說的是,當時的學界,缺少真正對學術本身感興趣的人。那些號稱“治學”的人,隻是把學問當工具,以此來求得物質享受。
世界是多樣的,人性是複雜多變的,人的欲求是永不滿足的。緣於此,當人性中沒有了高尚的情趣追求,各種原始的欲望得不到遏製,人們都以精神上的空虛去追求物質上的富足時,這個世間注定會衍變成為一個為殘暴貪婪所駕馭的獵場,人性隨之會變得越來越凶殘墮落。唯有通過教育,讓國民具有了高尚的“精神之趣味”,這個社會才會走向健康有序,才會遠離急功近利,才能具有蓬勃朝氣。這既可以說是王國維將美學、哲學與教育學等融合後的一種新訴求,也可以說是他的人生追求和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