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牆裏麵，有一位少女正在蕩秋千，發出動聽的笑聲。圍牆外的行人聽到了笑聲，（忍不住去想象少女蕩秋千的歡樂場麵）。慢慢的，牆裏的笑聲聽不見了，行人惘然若失。仿佛自己的多情被少女的無情所傷害。
【賞析】
每當人們給詞劃分派別時，蘇軾總是被歸到豪放派，但是他也常有清新婉麗之作，這首詞就是較為婉麗的傑作。
關於這首詞還有一段小故事。蘇軾在杭州曾收一侍女名朝雲，後收為妾，侍奉蘇軾二十三年。朝雲美麗賢惠，長於歌舞，陪伴蘇軾顛沛流離，沉浮官場，曆經無數艱難，承受無數打擊，是蘇軾至親至愛的患難伴侶。在惠州，一日，蘇軾與朝雲閑坐，當時秋意正濃，萬物蕭殺。於是，蘇軾請朝雲歌唱《蝶戀花》詞。朝雲唱了幾句，忽然歌喉哽咽，滿目噙淚，蘇軾問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的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說罷禁不住潸然淚下，泣不成聲，自此，朝雲終日惆悵，不久抱病而終。這首詞真成了：一曲傷春詞，腸斷多情女。此後，蘇軾亦鬱鬱寡歡，終生不再聽唱此詞。
詞的上片一開篇即呈現出暮春景色。詞人的視線是從一棵杏樹開始的：花兒已經凋謝，所餘不多的紅色也正在一點一點褪去，樹枝上開始結出了幼小的青杏。睹暮春景色，抒傷春之情，是古詩詞中常有之意。不過一般人寫傷春意緒，總會把那種淒迷寥落之感表達到極致。而蘇軾仍不改曠達之風認為：有繁華就有衰落，有凋謝就有新生。
接著，詞人將目光從一花一枝上移開，轉向不遠處更加開闊的地方。隻見燕子掠著水麵低飛，綠水環繞著人家的牆院。寥寥幾筆，便勾畫出春意未盡的鄉村圖景。飛動的燕子為畫麵增添了動態之美；枝頭上的柳絮隨風遠去，愈來愈少；普天之下，哪裏沒有青青芳草呢。春色將盡，固然讓人傷感；而芳草青綠，又自是一番境界。
下片從牆外小道上走著行人，牆裏飄來佳人清脆的歡笑開始。牆內是家，牆外是路；牆內有歡快的生活，年輕而富有朝氣的生命；而牆外單身趕路的行人呢應該感受到的是一種冷落寂寞。行人佇立良久，牆內佳人已經回到房間；也許是佳人玩樂依舊，而行人已漸漸走遠。總之，佳人的笑聲漸漸聽不到了，四周顯得靜悄悄。但是行人的心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而結尾句中的“情”字含義豐富。詞人飽經滄桑，有惜春遲暮之情，有感懷身世之情，有思鄉之情，有對年輕生命的向往之情，有報國之情，等等，的確可謂是“有情”之人；而佳人年輕單純、無憂無慮，既沒有傷春感時，也沒有為人生際遇而煩惱，真可以說是“無情”。
詞人發出如此深長的感慨，那“無情”之人究竟撩撥起他什麼樣的思緒呢也許勾起他對美好年華的向往，也許是對君臣關係的類比和聯想，也許倍增華年不再的感慨，也許是對人生哲理的一種思索和領悟……作者並未言明，卻留下了豐富的空白，讓後人去回味，去想象。
滿庭芳①
蝸角②虛名，蠅頭③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④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⑤。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⑥。又何須抵死⑦，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⑧。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注釋】
①本詞當係元豐五年（1082）蘇軾在黃州時作。
②蝸角：極言微小。
③蠅頭：本指小字，這裏是微小的意思。
④些子：一點兒。
⑤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典出李白《襄陽歌》：“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⑥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意思是計算下來，一生中日子有一半是被憂愁風雨幹擾。
⑦抵死；老是。
⑧苔茵展、雲幕高張：以青苔為褥席鋪展，把白雲當帳幕高張。
【意譯】
蠅頭小利虛名，思來算去瞎忙。凡事皆有緣由，能說誰弱誰強且趁閑身未老，身心放蕩一遭。百年裏天天醉飲，也隻有三萬六千場。細思量，能有多少時光
憂愁風雨大半，樂事無常。又何必，老是說短論長。幸有清風明月，綠茵平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相伴。
【賞析】
這是一首以議論為主，又具有濃厚的哲理意味，同時也有強烈的抒情色彩詞。
這首詞大約寫於蘇軾謫貶黃州之後。詞人能過情理交融，盡情地展示了自己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之後既憤世嫉俗又飄逸曠達的內心世界，表現了他寵辱皆忘、超然物外的人生態度。
詞的上片開篇以議論發端，用形象的藝術概括對世俗熱衷的名利作了無情的嘲諷。把名名利祿稱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進而以“算來著甚幹忙”揭示了功名利祿的虛幻，並由世俗對名利的追求，聯想到黨爭中由此而帶來的傾軋以及被傷害後的自身處境，歎道名利得失之事，自有因緣，不可與爭；但得者豈必強，而失者豈必弱，因此也無須過分介意。詞人在開篇，既有對營營苟苟世俗觀念的奚落，也是對政治派係內部傾軋的厭倦和批判，大有洞悉人生之慨。如此自己感到人世間名利場的角逐如同夢幻，所以，“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詞人試圖醉中不問世事，以全身遠禍。詞的上片就為我們塑造了一位數憤世嫉俗而又渴求擺脫塵世羈絆的文人形象。
下片承上片謂人生能幾；而宦海浮沉，輾轉流遷，命運多舛，飽經憂患。這幾句是詞人的人生自敘，隱含著身受慘禍、壯誌難酬的沉痛哀歎。“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是憤激地表達了詞人對於憂患人生的失望和悵惘。但是結句卻筆鋒一轉，情緒豁達開朗，充滿了飄逸曠達、超凡脫俗的閑適至樂之情，表明詞人終於擺脫了世俗功名的苦海，獲得了精神的超脫與解放。
這首詞是一篇抒情的人生哲理議論，全篇援情入理，情理交融，現身說法，真抒胸臆，既充滿飽經滄桑、憤世嫉俗的沉重哀傷，又洋溢著對於精神解脫和聖潔理想的追求與向往，表達了詞人人生矛盾的困惑中尋求超脫的出世意念，可謂一曲感人至深的生命的覺醒和呼喚。
江城子
（乙卯①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②生死兩茫茫。不思量③，自難忘。千裏④孤墳⑤，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⑥。
夜來幽夢⑦忽還鄉，小軒窗⑧，正梳妝。相顧⑨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⑩。
【注釋】
①乙卯：公元1075年，即北宋熙寧八年。
②十年：指結發妻子王弗去世已十年。
③思量：想念。
④千裏：王弗葬地四川眉山與蘇軾任所山東密州，相隔遙遠，故稱“千裏”。
⑤孤墳：孟啟《本事詩徵異第五》載張姓妻孔氏贈夫詩：“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其妻王氏之墓。
⑥塵滿麵，鬢如霜：形容年老憔悴。
⑦幽夢：夢境隱約，故雲幽夢。
⑧小軒窗：指小室的窗前。軒：門窗
⑨顧：看。
⑩明月夜，短鬆岡：蘇軾葬妻之地。短鬆：矮鬆。
【意譯】
兩人一生一死，隔絕十年，音訊渺茫。克製自己不去思念吧，卻本來難忘。妻子的孤墳遠在千裏，沒有地方跟她訴說心中的淒涼悲傷。即使相逢也料想不會認識，因為我四處奔波，灰塵滿麵，鬢發如霜。
晚上忽然在隱約的夢境中回到了家鄉，隻見妻子正在小窗前對鏡梳妝。兩人互相望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有相對無言淚落千行。料想那明月照耀著、長著小鬆樹的墳山，就是與妻子思念年年痛欲斷腸的地方。
【賞析】
這首詞題記中“乙卯”年指的是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其時蘇東坡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年已四十。
正月二十日這天夜裏，他夢見愛妻王弗，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陳師道語）的悼亡詞。
蘇東坡的這首詞是“記夢”，而且明確寫了做夢的日子。但實際上，詞中記夢境的隻有下片的五句，其他都是真摯樸素，沉痛感人的抒情文字。
王弗逝世十年了，想當初年方十六的王弗嫁給了十九歲的蘇東坡，少年夫妻情深意重自不必說，更難得她蕙質蘭心，明事理。
在王弗去世後的十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製，心境悲憤；到密州後，又忙於處理政務，生活困苦，他又怎能“不思量”那聰慧明理的賢內助呢。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雖然不是經常念想，但也時刻未曾忘卻！或許正是出於對愛妻王弗的深切思念，東坡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此女頗有其堂姐風韻。
十年忌辰，觸動人心的日子裏，往事驀然來到心間，久蓄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難以遏止。想到愛妻華年早逝，遠隔千裏，無處可以話淒涼，說沉痛。其實即便墳墓近身邊，隔著生死，就能話淒涼了嗎想像一下如果現在見麵恐怕也是相逢不相識了，因為這十年間詞人自己老了很多，雖然他才四十歲，已經“鬢如霜”了。這不僅表現了對愛侶的深切懷念，也同時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悲。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用記敘的手法，寫自己夢中忽然回到了當時的故鄉，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依稀當年，在那小室裏，王弗正梳妝打扮，親切而又熟悉。但是現在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昵，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因為別後種種悲比喜多，不知從何說起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把現實的感受溶入夢中，使這個夢令人感到無限淒涼。最後詞人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舍親人，該是柔腸寸斷了吧推己至人，詞人設想此時亡妻一個人淒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這番癡情苦心也可謂感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