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來到新世界(2)(1 / 3)

第四十八章

我們可以透過自己呼出的霧氣看見它——晴朗的夜裏紐芬蘭上空一個明亮的光點,它懸掛在獵戶星座裏慢慢從頭頂飛過。波音747迎著時速100英裏的風向西衝刺。

我們回到統艙,那是屬於“舊大陸幻想曲”全包旅遊的52名旅客的地方。這次11國之遊曆時17天,現在正往美國的底特律和加拿大的溫莎飛回。肩高空間20英寸,椅扶手間距20英寸,比當年黑奴在央航路①上的空間寬鬆了2英寸。

①奴隸貿易時期從非洲到西印度群島的大西洋奴隸貿易航線。

旅客的食物是凍得像冰塊的三明治,裏麵的肉滑唧唧的,奶酪是加工過的。他們呼吸著以節約的方式重新加工的空氣,每個人都呼吸著別人放的屁和呼出的氣。這是50年代牲口販們所建立的溝水飲料原則的變體。

萊克特博士坐在統艙正一排的間座位上,兩邊都是小孩,排尾坐了個抱嬰兒的婦女。萊克特博士坐了多年牢,受過多年拘束,不願再受拘束。他身邊一個小孩大腿上的電遊戲機不時地嘩嘩叫著。

跟好些分散坐著最廉價票位的人一樣,萊克特博士戴了一個淺黃色的臂套,上麵有加—美旅遊的紅色大字,還畫了一張笑臉。他也像旅遊客人一樣穿著仿製的運動員熱身裝,上麵有多倫多楓冰球隊的隊徽。他在外衣裏貼身捆了大量鈔票。

萊克特博士隨旅遊團旅遊已經3天。他的票是從一個巴黎的掮客處買來的,是最後時刻因病不能登機的退票。應該坐在他座位上的人在爬聖被得大教堂的圓頂時心力衰竭,用棺材裝回加拿大去了。

萊克特博士到達底特律時必須麵對護照監控和海關檢查。他可以肯定的是:西方世界每一個重要空港的保安和移民官員都已得到指示,要警惕他入境。凡有護照監控的地方,即使牆壁上沒有他的相片,海關和移民局每一部電腦的快捷鍵下也都會有他的相片在等著。

他認為在所有這類地方他都可能碰上一點運氣:權威人士使用的照片極有可能都是他的老照片。他用以進入意大利的假護照找不到相應的來源國提供他的新照片。在意大利,裏納爾多-帕齊圖省事,想用警方的檔案,包括費爾博士的pemessodisoggiorno和工作許可證的照片及底片來滿足梅森-韋爾熱的要求。但是這些東西已經被萊克特博士從帕齊的皮包裏找出來,銷毀了。

除非帕齊悄悄拍攝過“費爾博士”的照片,否則,世界上就不存在以萊克特博士現在的麵孔拍下的照片,而這種可能性是極大的。他現在的麵孔跟老麵孔差異倒不算大,隻有鼻和麵頰上加了點膠原蛋白填料,改變了頭發,戴了一副眼鏡,但是隻要沒有引起特別注意,還算是不相同的。為處理他手上的疤痕,他找到了永久性的化裝用品和染色劑。

他希望到了底特律這種大都會空港,入境管理處會把旅客分成兩排,一排持美國護照,一排持其他國家護照。他選擇了這個邊境城市,是因為希望持其他國家護照一排的人多。這架飛機滿是加拿大人,萊克特博士希望他能夠隨著人群匆匆混出去,隻要人群接受他就行。他已經跟這些觀光客一起看過一些曆史遺址和畫廊,也一起受過飛機上的煎熬。盡管也有限度:他不能跟他們一起吃這航線上的豬狗食。

觀光客們人又疲倦腿又酸疼,穿膩了身上的衣服,看膩了周圍的夥伴,隻一心一意埋在晚餐飯盒,從三明治裏挑出已經冷得發黑的萵筍。

萊克特博士不願意引人注意,他耐心地一直等到其他的乘客挑挑揀揀吃完了那難以下咽的飯食,上完廁所,大部分都睡著了。前麵遠處放映著一部陳舊的電影,他仍然以蟒蛇的耐心等候著。他身邊那小孩也抱著電遊戲機睡著了;巨大的機艙裏上上下下的讀書燈都已熄滅。

這時候,也隻在這時候,萊克特博士才偷偷看了看周圍,從麵前座位的下麵取出了他的夜點。那東西裝在一個高雅的、有褐色圖案裝飾的黃盒裏,是巴黎富舜餐飲公司的宴會餐,用兩條色彩互補的絲帶拴好。萊克特博士給自己準備好了香噴噴的塊菌肥鵝肝醬和因剛脫離枝頭還淚痕點點的安納托利亞①無花果,外加半瓶他所喜愛的聖艾斯台甫酒。酒瓶上的絲質蝴蝶結一拉便絮絮地細語。

萊克特博士想品嚐一個無花果,拿到嘴唇邊聞到了香味,鼻孔①土耳其的亞洲部分。翕動起來。他正在考慮是痛快地一口吃下去,還是隻吃半顆,電遊戲機嘩嘩地叫了,然後又叫了。博士沒有掉頭,隻把無花果藏在手心裏,低頭看了看身邊那孩。塊茵、肥鵝肝醬和法國白蘭地的香味從打開的餐盒裏擴散出來。

小孩嗅了嗅空氣,細眼睛像齧齒動物的一樣閃亮了,斜睨著萊克特博士的夜點,用刺耳的聲音說話了,像個爭食的小弟弟:“嗨,先生,嗨,先生。”他不停地叫。

“什麼事?”

“你這就是‘特餐’吧?”

“不是。”

“裏麵是什麼呀?”小孩向萊克特博士抬起頭,滿臉討好的神情。“我咕點好嗎?”

“我倒很想給你吃。”萊克特博士回答,注意到那孩大腦袋下的脖像豬軟肋一般細,“可你不會喜歡的,是肝。”

“肝泥香腸!太好了!媽媽不合反對的。媽阿——媽!”反常的孩,喜歡吃肝泥香腸,不是哼哼就是尖叫。

抱著孩坐在排尾的女人驚醒了。

前麵一排的旅客的椅是向後放倒的,萊克特博士可以聞到他們頭發的氣味。這時他們回頭從座位縫隙裏看了過來。“嗨,我們還要睡覺呢。”

“媽阿——媽,我吃咆他的三明治,可以嗎?”

母親膝頭上的嬰兒醒了,哭叫起來。母親把一個手指伸到尿布裏麵,一看沒事,塞了個塑料奶頭到嬰兒嘴裏。

“你要給他吃什麼東西呀,先生?”

“是肝,太太,”萊克特博士盡量平淡地說,“他要——”

“肝泥香腸,我喜歡吃,他會給我吃的,他說過……”孩把最後幾個字拉成了嚎叫。

“先生,你要給我的孩吃的東西,我能夠看看嗎?”

空小姐因為打盹受到幹擾,浮腫著臉,嬰兒一叫喊她已站在了那女人座位邊。“沒有事吧?要我拿什麼東西嗎?要熱一熱奶瓶嗎?”

女人取出一個帶蓋的奶瓶遞給空小姐,打開了讀書燈。她尋找橡皮奶頭時,向萊克特博士叫道:“你能遞給我嗎?你要給我的孩東西吃,我得先看一看。別生氣,他的肚肚不好。”

按照習慣,我們總把孩交給日托的陌生人去帶;可與此同時,由於內疚,我們又對陌生人害著妄想症,培養著孩們的恐懼心理。眼前這種情況似乎就連真正的魔鬼也得要小心對待,哪怕是像萊克特博士這種對孩不感興趣的魔鬼。

他把他的富舜盒遞給了那母親。

“嗨,好漂亮的麵包。”她說,用剛模過尿片的指頭戳了一下。

“你吃吧,太太。”

“酒我可是不吃的。”她說,往四麵看了看,以為會有人笑,“我還不知道準許自帶飲食呢。這是威士忌嗎?他們準許你在飛機上喝酒嗎?這條絲帶你要是不要,我就留下。”

“先生,飛機上不能開含酒精的飲料。”空小姐說,“我給你保存著吧,你可以到艙門那兒領回。”

“當然,非常感謝。”萊克特博士說。

萊克特博士能夠不受環境的影響。他能把它全部從腦海趕走。電計算機的嘩嘩聲、鼾聲、放屁聲,這些東西跟他在暴力病房裏所承受的地獄一樣的尖叫一比,就簡直算不了什麼了。飛機上的座位並不比監獄裏的禁鋼更嚴格。萊克特博士像他在監獄裏多次做過的那樣,雙眼一閉、頭一仰便引遲到他那記憶之宮的寂寥裏逍遙去了。那裏大部分地方都美妙無比。

此刻,那帶著一個有著無數小房間的宮殿的金屬圓筒正迎風呼嘯,往東飛去。

我們曾經在卡波尼邸宅拜訪過萊克特博士,現在不妨再跟著他去拜訪他心靈的宮殿……

前廳是巴勒莫①的諾曼式②小教堂的前廳,質樸,美麗,看不出年代。隻在地上刻有一個讓人們記住終有一死的標誌:骷髏頭。若不是非常急於從記憶之宮裏提取資料,萊克特博士一般會在前廳逗留一會兒。他此刻就在這裏欣賞著小教堂。再往裏麵走,又深邃又複雜的便是萊克特博士為自己建造的宏大的、有明有暗的宮殿了。

①意大利西西裏島的首府,是該島北岸的海港城市。

②一種羅馬式建築的初期形式,其特點為簡樸、雄偉,具圓拱。

這座記憶的宮殿是按古代學者熟知的一種記憶法體係建造的,其儲存了曆經劫難從汪達爾人③焚書的黑暗時代遺留的許多資料。像他以前的學者一樣,萊克特博士把淵博的知識按內容分類,存放在他那無數個小房間裏。但是跟古人不相同的是,萊克特博士的記憶之宮另有一種用處:他有時就在宮裏居住。他曾在那裏的精美收藏品間度過了漫長的歲月,那時他的身體被捆縛,躺在暴力病房裏,尖叫和呐喊有如地獄的豎琴震得鐵柵欄嗡嗡地響。

③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曾經擄掠高盧、西班牙和北非,455年攻占羅馬,毀滅過大量學藝術的珍寶。後借以指破壞物的野蠻人。

萊克特博士的宮殿即使用世紀的標準來看也夠得上巨大宏偉。若用可見可聞的世界作比,其宏大與複雜當不亞於伊斯坦布爾的托普卡珀宮④。

他心靈迅疾的芒鞋從前庭進入了季節的大廳,我們趕上了他。那宮殿是按照凱奧斯島的西摩尼得斯⑤所發現、400年後又按西塞羅⑥所闡述的規律建造的。它空曠、高峻,所陳列的物品與畫麵生動、醒目,有時也驚人、荒唐,卻大都美麗。陳列品間隔適,照明得體,有如大博物館,但是牆壁的顏色卻不是博物館常用的性色。像喬托一樣,萊克特博士給自己心靈的牆壁上畫滿了壁畫。

④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的著名宮殿博物館。

⑤西摩尼得斯(前556—約前468),生於愛琴海凱奧斯島的抒情詩人,警句作者。

⑥西塞羅(前106一前43年),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和哲學家。

他在宮殿裏逍遙時決心找出克拉麗絲-史達琳的家庭住址,但他並不匆忙,因此便在巨大的樓梯下停住了腳步。那裏有瑞雅伽的青銅雕塑,這些偉大的青銅戰士被判定為菲迪亞斯①的作品,是到了我們的時代才從海底被打撈出來的。它們是一大片壁畫空間的心,荷馬和索福克勒斯②的故事都可以從它們展開。

萊克特博士若是願意,可以讓那些青銅雕像講講墨勒阿革洛斯③的故事,但是他今天隻想看看。

①公元前5世紀希臘雅典雕刻家,其主要作品原作均已無存。

②荷馬為公元前9——8世紀的吟遊盲詩人;索相克勒斯為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活動於前5世紀。

③希臘神話狩獵卡呂冬野豬的領袖。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敘述了他的故事。作品和畫幅的光彩都向我們遏來。

無數問密室,若幹英裏的走廊,每間密室的每個物品上都附著上百個事實,是一個愉快的喘息之處,靜候著萊克特博士,他隻要想去就可以往那兒引退。

但是我們隻在一個方麵跟博士有共同的感受:危險在我們心靈和頭腦的拱頂下等待著我們。並非所有的密室都那麼可愛,那麼明亮和高大。心靈的地板上有洞,有如世紀地牢的地板——那發臭的、為了忘卻命名的地牢,整石鑿出來的罐樣的牢房,頂上蓋著石門。無論什麼東西也無法靜悄悄地從那裏逃出去,使我們感到寬慰。地震來了,看守人受賄了,或是a,億的火花點燃了令人憎惡的瓦斯,禁錮多年的東西便飛出來,獲得自由,隨時會在痛苦爆炸,迫使我們鋌而走險……

他用矯健輕快的步伐沿著自己建造的走廊大踏步走著,走廊建造得陰森而神奇。我們隨著他走過了桅的馨香,偉大的雕塑

他的路線繞過右邊,經過了普林尼①的胸像,上了台階,來到演講廳。演講廳的兩麵按固定的順序排列著雕塑和繪畫,排列方式一如西塞羅的建議:間距寬大,照明良好。

啊……右門邊第三個壁塞裏主要是一幅聖弗蘭西斯用蛾喂椋鳥②的畫。畫前地上是以下的場景,由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彩塑構成:阿靈頓國家公墓裏的一次遊行,33歲的耶穌③領頭,開著一部1927年的T型福特卡車,那是部鐵皮廉價車,J-埃德加-胡佛④穿著芭蕾舞短裙站在卡車底座上,向看不見的人群招著手。克拉麗絲-史達琳扛著一支。308埃菲爾德式步槍跟在他身後。

①公元1世紀,羅馬有兩個普林尼。老普林尼(23—79)是作家,博物學家;小普林尼是老普林尼的養,為作家,政治家。

②椋鳥原與史達琳的姓是同一個詞。

③一般認為耶穌上十字架時為33歲。

④美國前聯邦調查局局長。

萊克特博士似乎因為看見史達琳而極為高興。很久以前他在弗吉尼亞大學的同學會找到了史達琳的家庭地址,便把它藏在了這幅畫裏,現在為了自己高興,便召喚出了史達琳住處的街道名和門牌號:

阿靈頓市廷德爾路3327號,

VA22308

萊克特博士可以以超自然的速度在他記憶之宮的巨大廳堂裏走動。以他反應之迅速,力氣之巨大,心靈之敏銳,在物質世界裏雖可以應付裕如,但進入了他心靈的某些地方時卻不安全,西塞羅關於秩序井然的空間與光明的邏輯規律在那兒並不適用……

他決定去訪問古代的紡織品收藏。為了給梅森-韋爾熱寫信,他想去查一查奧維德①的一篇談附著在紡織物表麵的香油的字。

①奧維德(前43—17),古羅馬詩人。

他向紡織機和紡織品大廳走去。

在747飛機的世界裏,萊克特博士的頭緊靠在座位上,雙眼緊閉。飛機因氣流而起伏,他的頭也隨之而起伏。

座位那頭的嬰兒吃完了那瓶奶,還沒有入睡,臉卻漲紅了,母親覺得那小身在毛毯下繃緊了,又鬆弛了。不用問也知道出了什麼事。母親不願意把手指伸進尿布裏。前麵一排有人叫道:“倒——黴!”

飛機那陳舊的體操房臭味又加進了一層臭味。坐在萊克特博士身邊的小孩對嬰兒那一套已經習以為常,繼續吃著富舜公司的午餐。

記憶之宮底層的石牢房的石蓋飛了起來,地牢張大嘴噴出一股熏人的奇臭。

萊克特博士的父母叫大炮和機關搶打死了。他們的莊園裏那廣衰的森林滿目瘡痍。隻有少量的動物勉強存活了下來。

那群成分複雜的送兵使用著遠處的獵人住屋,弄得到什麼就噸什麼。有一回他們找到了一隻可憐巴巴的鹿,疫骨磷均,身上還帶著一枝箭。那鹿是設法在雪下找到了食物才活下來的。他們不願扛著走,於是牽了回來。

他們牽回來時,6歲的漢尼拔-萊克特從倉房的縫隙裏看見了。那鹿拽著拴在脖上的犁繩,使勁擺著頭。那些人不願開槍,隻敲得它那纖細的腳站不住,再用斧頭向喉嚨砍去。生怕鹿血浪費,需要準備一隻碗,因此他們用幾種語言互相咒罵著。

那瘦小的鹿沒有多少肉。於是兩天後,也許是三天後,穿著長大衣、臂裏冒著熱氣和臭氣的逃兵們便踩著雪從獵人住屋走了過來,打開倉房,從擠在幹草上的孩們裏挑選。孩們一個都沒有凍死,他們隻好選個活的。

他們摸了摸漢尼拔-萊克特的大腿、上臂和胸口,沒有選他,卻選了他的妹妹米沙,把她帶走了。他們說是去玩,但是帶去玩的人誰也沒有回來。

漢尼拔用他那結實的手臂緊緊抱住米沙,他們把倉房沉重的門狠狠關到他身上,砸斷了他的上劈,痛礙他昏死過去。

他們把米沙從鹿血斑斑的雪地上帶走了。

他使勁祈禱著能再見到米沙。那祈禱費盡了他6歲的心力,卻淹沒不了斧頭的聲音。他再看到米沙的祈禱並非完全沒有應驗。他確實看見了米沙的幾顆乳齒,放在抓人者腥臭的板凳上的凹處。那板凳是那些人在他們的住處和倉房之間的雪地上使用的。倉房是他們用來關抓來的兒童的,1944年東線潰敗之後他們就靠這些兒童維持了生命。

自從他的祈禱隻部分應驗之後,漢尼拔-萊克特使再也不把神明放在心上。他隻覺得自己那區區的捕食行為在上帝的偉業麵前蒼白無力。從反諷的意義看來,上帝的偉業確是曠世無匹,上帝的暴度也是罄竹難書的。

在這架飛掠雲霄的飛行器裏,靠在椅背上的頭輕微地起伏著,萊克特博士在對血淋淋的雪地上走著的米沙的最後一瞥和斧頭的聲音之間停住了。他就耽擱在那兒,他吃不消了。他那汗濕的臉在飛機的世界裏爆出了一聲短促的叫喊,尖細高亢,而且淒厲。

前麵的旅客回過頭來,有人驚醒了,有人吼叫了。“小家夥,耶穌基督,你怎麼回事?天呀!”

萊克特博士睜開眼睛往前麵看著,一隻手落到他身上,是那小孩的手。

“你做怪夢了,是嗎?”孩並不怕,也不在乎前排人的抱怨。

“是的。”

“我有時候也做怪夢。我不是笑你。”

萊克特博士頭靠緊在椅背上,吸了幾口氣,恢複了鎮定,好像鎮定從前額往臉上掛了下來似的。他對孩低下頭,好像透露秘密一樣說:“你做得對,不吃這種豬食。以後也別吃。”

航空公司不再提供信箋,完全鎮定下來的萊克特博士從衣服的前胸口袋裏取出了幾張旅館信箋,開始給史達琳寫信。他先給她的臉畫了幅速寫。這張速寫現在還在芝加哥大學的一份私人收藏,學者要看可以借到。畫裏的史達琳像個小孩,頭發因為眼淚而貼到了麵頰上,就像米沙……

我們可以透過自己呼出的霧氣看見那飛機,在晴朗的夜空裏是一個明亮的光點。我們可以看見它飛過北極星,飛過一去不複返的路,現在它正畫出一道巨大的圓弧,向新世界的明天降落。

第四十章

史達琳的小辦公室裏的報紙、件和軟盤堆得快要倒塌了。她申請增加空間,卻得不到回答。夠了。她破罐破摔,征用了匡蒂科一間寬大的地下室。那房間原打算讓國會撥款做行為科學處的專用暗室的。沒有窗戶,但是架很多。原先是為做暗室建造的,所以這裏有雙重的遮光簾,卻沒有門。

有不知名的鄰居用斜體字為辦公室印了個牌,漢尼拔室,釘在她掛簾的入口處。她怕失去這屋,把牌掛進了屋裏。

她幾乎立即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刑事審判圖書館裏找到了一大批有用的個人資料。他們在那裏保留了一個漢尼拔專室,有萊克特博士的醫療和心理谘詢原始件、審訊記錄和指控他的民事案件複本。史達琳第一次去時,保管人為找萊克特專室的鑰匙讓她等了45分鍾,鑰匙卻沒有找到。第二次去,她發現負責的人是個漠不關心的研究生,而且材料沒有編目。

史達琳年逾三十依然急躁。她在聯邦檢察官辦公室得到傑克-克勞福德處長的支持,弄到一份法庭命令把大學那批收藏品一股腦弄到了她匡蒂科的地下室裏,是幾個聯邦警官用一輛貨車給她運來的。

正如她所擔心的,法庭的那道命令造成了軒然大波,終於引來了克倫德勒……

史達琳用了長長的兩個禮拜把她的臨時萊克特心的大部分圖書館資料整理出了個眉目。星期五下午很晚,她洗淨了臉上和手上的書塵和髒汙,關掉了燈,在屋角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望著一架架的書和件出神。她大概打了一會兒磕睡……

一種氣味驚醒了她,使她意識到自己不是獨自一人。那是鞋油味兒。

房間半明半暗,副督察長助理保羅-克倫德勒在書架邊慢慢移動著,看著書本和圖畫。他沒有敲門,沒有門可敲,而克倫德勒又素性不愛敲門,特別是敲部下的門。他到匡蒂科這個地下室來就已經是瞧得起她了。

房間的一麵牆上是萊克特在意大利的資料,掛著一張大照片,是裏納爾多-帕齊髒腑外流從韋基奧宮窗戶上吊下來的鏡頭。對麵的牆上是萊克特在美國的罪行,一張警局的大照片占了主要位置,是萊克特多年前殺死的一個弓箭狩獵者,屍體掛在一個招貼畫牌上,身上按照世紀的《受傷的人》的插圖戳滿了傷口。書架上是大量的案件件和受害人家屬遞呈的控訴萊克特非法殺死人的民事訴訟狀紙。

萊克特博士私人的醫療書籍都按照他心理谘詢辦公室的原樣排列,是史達琳用放大鏡檢查了警方拍攝的萊克特辦公室的照片後排列的。

牆壁上有一個燈箱,裏麵是萊克特博士顱骨和頸骨的x光片。在這暗淡的房裏,光線大部分就來自這兒。另外的光來自屋角一張桌上的電腦工作站。屏幕的主題是“危險生物”。電腦不時地嗚嗚兩聲。

電腦邊堆著史達琳獲得的資料,曆盡千辛萬苦搜集到的紙片、收據和分門別類的賬單。這些東西透露了萊克特博士在意大利和在美國被送進瘋人院前的私人生活,可以暫時當做他喜愛使用的物品的清單看。

史達琳用—r張掃描儀平台當桌,把萊克特博士在巴爾的摩家裏殘存的東西擺到了一起——瓷器、銀器、晶質玻璃器皿,雪白的台布和一個燭台——4平方英尺的高雅趣味對比著掛在屋裏的千奇百怪。

克倫德勒拿起大酒杯,用指甲彈了一下。

克倫德勒從沒有接觸過一個罪犯的身體,從沒有跟罪犯在地上扭打過。他把萊克特博士看做是傳媒渲染出的魔鬼,也看做一個機會。他可以看見萊克特博士死去之後自己的照片在聯邦調查局博物館的展覽裏與這些東西一起展出。他可以看見這事在競選裏的巨大價值。克倫德勒把他的鼻靠近了博士那巨大顱骨x光側麵片。史達琳對他說話了,驚得他一跳,把鼻上的油膩弄到了x光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