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人類受自然的支配,不能探討自然界的秘密,沒有能力抵抗自然的殘酷,所以對於自然常懷著畏懼之心。拜物、拜畜生、怕鬼、敬神,“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都是因為人類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不能不倚靠一種超自然的勢力。現代的人便不同了。人的智力居然征服了自然界的無數質力,上可以飛行無礙,下可以潛行海底,遠可以窺算星辰,近可以觀察極微。這個兩隻手一個大腦的動物——人——已成了世界的主人翁,他不能不尊重自己了。一個少年的革命詩人曾這樣地歌唱:
我獨自奮鬥,勝敗我獨自承當,
我用不著誰來放我自由,
我用不著什麼耶穌基督,
妄想他能替我贖罪替我死。
I fight alone and,win or sink,
I need no one to make me free,
I want no Jesus Christ to thin,
That he could ever die for me.
這是現代人化的宗教。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我們現在不妄想什麼天堂天國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建造“人的樂國”。我們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做個活潑健全的人。我們不妄想什麼四禪定六神通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做個有聰明智慧可以戡天縮地的人。我們也許不輕易信仰上帝的萬能了,我們卻信仰科學的方法是萬能的,人的將來是不可限量的。我們也許不信靈魂的不滅了,我們卻信人格是神聖的,人權是神聖的。
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
但最重要的要算近世道德宗教的“社會化”。
古代的宗教大抵注重個人的拯救,古代的道德也大抵注重個人的修養。雖然也有自命普渡眾生的宗教,雖然也有自命兼濟天下的道德,然而終苦於無法下手,無力實行,隻好仍舊回到個人的身心上用工夫,做那向內的修養。越向內做工夫,越看不見外麵的現實世界;越在那不可捉摸的心性上玩把戲,越沒有能力應付外麵的實際問題。即如中國八百年的理學工夫居然看不見二萬萬婦女纏足的慘無人道!明心見性,何補於人道的苦痛困窮!坐禪主敬,不過造成造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
近世文明不從宗教下手,而結果自成一個新宗教;不從道德入門,而結果自成一派新道德。15、16世紀的歐洲國家簡直都是幾個海盜的國家,哥倫布(Columbus)、麥哲倫(Magellan)、德雷克(Drake)一班探險家都隻是一些大海盜。他們的目的隻是尋求黃金、白銀、香料、象牙、黑奴。然而這班海盜和海盜帶來的商人開辟了無數新地,開拓了人的眼界,抬高了人的想象力,同時又增加了歐洲的富力。工業革命接著起來,生產的方法根本改變了,生產的能力更發達了。二三百年間,物質上的享受逐漸增加,人類的同情心也逐漸擴大。這種擴大的同情心便是新宗教新道德的基礎。自己要爭自由,同時便想到別人的自由,所以不但自由須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為界限,並且還進一步要求絕大多數人的自由。自己要享受幸福,同時便想到人的幸福,所以樂利主義(Utilitarianism)的哲學家便提出“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的標準來做人類社會的目的。這都是“社會化”的趨勢。
18世紀的新宗教信條是自由、平等、博愛。19世紀中葉以後的新宗教信條是社會主義。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這是東方民族不曾有過的精神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