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名教(1 / 3)

中國是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是個不迷信宗教的民族——這是近年來幾個學者的結論。有些人聽了很洋洋得意,因為他們覺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榮的事。有些人聽了要做愁眉苦臉狀,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民族沒有宗教是要墮落的。

於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惱的也不必懊惱了。因為我們新發現中國不是沒有宗教的:我們中國有一個很偉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黴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們卻還有我們的宗教。這個宗教是什麼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作“名教”。

名教信仰什麼?信仰“名”。

名教崇拜什麼?崇拜“名”。

名教的信條隻有一條:“信仰名的萬能。”

“名”是什麼?這一問似乎要做點考據。《論語》裏孔子說,“必也正名乎”,鄭玄注:

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

《儀禮·聘禮》注:

名,書文也。今謂之字。

《周禮·大行人》下注:

書名,書文字也。古曰名。

《周禮·外史》下注:

古曰名,今曰字。

《儀禮·聘禮》的釋文說:

名,謂文字也。

總括起來,“名”即是文字,即是寫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寫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寫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這個宗教,我們信仰了幾千年,卻不自覺我們有這樣一個偉大宗教。不自覺的緣故正是因為這個宗教太偉大了,無往不在,無所不包,就如同空氣一樣,我們日日夜夜在空氣裏生活,竟不覺得空氣的存在了。

現在科學進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學家去分析空氣是什麼,便也有好事的學者去分析這個偉大的名教。

民國十五年(1926年)有位馮友蘭先生發表一篇很精辟的《名教之分析》(《現代評論》第二周年紀念增刊,194~196頁)。馮先生指出“名教”便是崇拜名詞的宗教,是崇拜名詞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馮先生所分析的還隻是上流社會和智識階級所奉的“名教”,它的勢力雖然也很偉大,還算不得“名教”的最重要部分。

這兩年來,有位江紹原先生在他的“禮部”職司的範圍內,發現了不少有趣味的材料,陸續在《語絲》《貢獻》幾種雜誌上發表。他同他的朋友們收的材料是細大不捐、雅俗無別的;所以他們的材料使我們漸漸明白我們中國民族崇奉的“名教”是個什麼樣子。

究竟我們這個貴教是個什麼樣子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先從一個小孩生下地說起。古時小孩生下地之後,要請一位專門術家來聽小孩的哭聲,聲中某律,然後取名字(看江紹原《小品》百六八,《貢獻》第八期,24頁)。現在的民間變簡單了,隻請一個算命的,排排八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哪一行。若缺水,便取個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個金旁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們徽州人便取個“灶”字。名字可以補氣稟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觀音菩薩的座前,取個和尚式的“法名”,便可以無災無難了。

小孩若愛啼啼哭哭,睡不安寧,便寫一張字帖,貼在行人小便的處所,上寫著: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跤,受了驚駭,那是駭掉了“魂”了,須得“叫魂”。魂怎麼叫呢?到那跌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漸漸長大了,在村學堂同人打架,打輸了,心裏恨不過,便拿一條柴炭,在牆上寫著詛咒他的仇人的標語:“王阿三熱病打死”。他寫了幾遍,心上的氣便平了。

他的母親也是這樣。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氣,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麵剁,一麵喊“王七老婆”的名字,這便等於亂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親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氣,打又打他不過,隻好破口罵他,罵他的爹媽,罵他的妹子,罵他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便算出了氣了。

據江紹原先生的考察,現在這一家人都大進步了。小孩在牆上會寫“打倒阿毛”了。他媽也會喊“打倒周小妹”了。他爸爸也會貼“打倒王慶來”了(《貢獻》九期,江紹原《小品》78頁)。

他家裏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這也有好法子。請個道士來,畫幾道符,大門上貼一張,房門上貼一張,毛廁上也貼一張,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進門了。畫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麼辦呢?請一班和尚來,念幾卷經,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經自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經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議的神力。

死了人,要“點主”。把神主牌寫好,把那“主”字上頭的一點空著。請一位鄉紳來點主。把一隻雄雞頭上的雞冠切破,那位趙鄉紳把朱筆蘸飽了雞冠血,點上“主”字。從此死者的靈魂遂憑依在神主牌上了。

吊喪須用挽聯,賀婚賀壽須用賀聯;講究的送幛子,更講究的送祭文壽序。都是文字,都是“名教”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