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我的喪服。我在北京接到凶電的時候,哪有仔細思想的心情?故糊糊塗塗地依著習慣做去,把緞子的皮袍脫了,換上布棉袍,布帽,帽上還換了白結子,又買了一雙白鞋。時表上的練子是金的——鍍金的——故留在北京。眼鏡腳也是金的,但是來不及換了,我又不能離開眼鏡,隻好戴了走。裏麵的棉襖是綢的,但是來不及改做布的,隻好穿了走,好在穿在裏麵,人看不見!我的馬褂袖上還加了一條黑紗。這都是我臨走的一天,糊糊塗塗的時候,依著習慣做的事。到了路上,我自己回想,很覺慚愧。何以慚愧呢?因為我這時候用的喪服製度,乃是一種沒有道理的大雜湊。白帽結、布袍、布帽、白鞋,是中國從前的舊禮。袖上蒙黑紗是民國元年定的新製,既蒙了黑紗,何必又穿白呢?我為什麼不穿皮袍呢?為什麼不敢穿綢緞呢?為什麼不敢戴金色的東西呢?綢緞的衣服上蒙上黑紗,不仍舊是民國的喪服嗎?金的不用了,難道用了銀的就更“孝”了嗎?
我問了幾個“為什麼”?自己竟不能回答。我心裏自然想著孔子“食夫稻,衣夫錦,於汝安乎”的話,但是我又問:我為什麼要聽孔子的話?為什麼我們現在“食稻”(吃飯)心已安了?為什麼“衣錦”便不安呢?仔細想來,我還是脫不了舊風俗的無形的勢力——我還是怕人說話!
但是那時我在路上,趕路要緊,也沒有心思去想這些“細事小節”。到家之後,更忙了,便也不曾想到服製上去。喪事裏的喪服,上文已說過了。喪事完了之後,我仍舊是布袍、布帽、白帽結、白棉鞋,袖上蒙了一塊黑紗。穿慣了,我更不覺得這種不中不西半新半舊的喪服有什麼可怪的了。習慣的勢力真可怕!
今年(1919年)4月底,我到上海歡迎杜威先生,過了幾天,便是5月7日的上海國民大會。那一天的天氣非常的熱,諸位大概總還有人記得。我到公共體育場去時,身上穿著布的夾袍,布的夾褲還是絨布裏子的,上麵套著線緞的馬褂。我要聽聽上海一班演說家,故擠到台前,身上已是汗流遍體。我脫下馬褂,聽完演說,跟著大隊去遊街,從西門一直走到大東門,走得我一身衣服從裏衣濕透到夾袍子。我回到一家同鄉店家,邀了一位同鄉帶我去買衣服更換,因為我從北京來,不預備久住,故不曾帶得單衣服。習慣的勢力還在,我自然到石路上小衣店裏去尋布衫子,羽紗馬褂,布套褲之類。我們尋來尋去,尋不出合用的衣褲,因為我一身濕汗,急於要換衣服,但是布衣服不曾下水是不能穿的。我們走完一條石路,仍舊是空手。我忽然問我自己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買布的衣服?因為我有服在身,穿了綢衣,人家要說話。我為什麼怕人家說我的閑話?”我問到這裏,自己不能回答。我打定主意,去買綢衣服,買了一件原當的府綢長衫,一件實地紗馬褂,一雙紗套褲,再借了一身襯衣褲,方才把衣服換了。初換的時候,我心裏還想在袖上蒙上一條黑紗。後來我又想:我為什麼一定要蒙黑紗呢!因為我喪期沒有完。我又想:我為什麼一定要守這三年的服製呢?我既不是孔教徒,又向來不讚成儒家的喪製,為什麼不敢實行短喪呢?我問到這裏,又不能回答了,所以決定主意,實行短喪,袖上就不蒙黑紗了。
我從5月7日起,已不穿喪服了。前後共穿了五個月零十幾天的喪服。人家問我行的是什麼禮,我說是古禮。人家又問,哪一代的古禮?我說是《易傳》說的太古時代“喪期無數”的古禮。我以為“喪期無數”最為有理。人情各不相同,父母的善惡各不相同,兒子的哀情和敬意也不相同。《檀弓》上說:
子夏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不和,彈之而不成聲,作而曰,“哀未忘也,先王製禮而弗敢過也”。子張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而和,彈之而成聲,作而曰,“先王製禮,不敢不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