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朋友對我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你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隻消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們怎樣待小孩子;第二,看他們怎樣待女人;第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的時間。”
這三點都很扼要,隻可惜我們中國禁不起這三層考察。這三點之中,無論哪一點都可以宣告我們這個國家是最野蠻的國家。我們怎樣待孩子?我們怎樣待女人?我們怎樣用我們的閑暇工夫?——凡有誇大狂的人,凡是誇大我們的精神文明的人,都不可不想想這三件事。
其餘兩點,現今且不談,我們來看看我們怎樣待小孩子。
從生產說起。我們到今天還把生小孩看作最汙穢的事,把產婦的血汙看作最不淨的穢物。血汙一衝,神仙也會跌下雲頭!這大概是野蠻時代遺傳下來的迷信。但這種迷信至今還使絕大多數的人民避忌產小孩的事,所以“接生”的事至今還在絕無知識的產婆的手裏,手術不精,工具不備,消毒的方法全不講究,救急的醫藥全不知道。順利的生產有時還不免危險,稍有危難的征候便是有百死而無一生。
生下來了,小孩子的衛生又從來不講究。小孩總是跟著母親睡,哭時便用奶頭塞住嘴,再哭時便搖他,再哭時便打他。飲食從沒有分量,疾病從不知隔離。有病時隻會拜神許願,求仙方,叫魂,壓邪。中國小孩的長大全是靠天,隻是僥幸長大,全不是人事之功。
小孩出痘出花,都沒有科學的防衛。供一個“麻姑娘娘”,供一個“花姑娘娘”,避避風,忌忌口;小孩子若安全過去了,燒香謝神;小孩若遇了危險,這便是“命中注定”!
普通人家的男孩子固然沒有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女孩子便更痛苦了。女孩子到了四五歲,母親便把她的腳裹紮起來,小孩疼的號哭叫喊,母親也是眼淚直滴。但這是為女兒的終身打算,不可避免的,所以母親噙著眼淚,忍著心腸,緊緊地紮縛,密密地縫起,總要使骨頭紮斷,血肉幹枯,變成三四寸的小腳,然後父母才算盡了責任,女兒才算有了做女人的資格!
孩子到了六七歲以上,女孩子固然不用進學堂去受教育,男孩子受的教育也隻是十分野蠻的教育。女孩在家裏裹小腳,男孩在學堂念死書。怎麼“念死書”呢?他們的文字都是死人的文字,字字句句都要翻譯才能懂,有時候翻譯出來還不能懂。例如《三字經》上的“苟不教”,我們小孩子念起來隻當是“狗不叫”,先生卻說是“倘使不教訓”。又如《千字文》上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從五歲時讀起,現在做了十年大學教授,還不懂得這八個字究竟說的是什麼話!所以叫作“念死書”。
因為念的是死書,所以要下死勁去念。我們做小孩子時候,天剛亮,便進學堂去“上早學”,空著肚子,鼓起喉嚨,念三四個鍾頭才回去吃早飯。從天亮直到天黑,才得回家。晚上還要“念夜書”。這種生活實在太苦了,所以許多小孩子都要逃學。逃學的學生,捉回來之後,要受很嚴厲的責罰,輕的打手心,重的打屁股。有許多小孩子身體不好的,往往有被學堂磨折死的,也有得神經病終身的。
這是我們怎樣待小孩子!
我們深深感謝帝國主義者,把我們從這種黑暗的迷夢裏驚醒起來。我們焚香頂禮感謝基督教的傳教士帶來了一點點西方新文明和新人道主義,叫我們知道我們這樣待小孩子是殘忍的,慘酷的,不人道的,野蠻的。我們十分感謝這班所謂“文化侵略者”提倡“天足會”、“不纏足會”,開設新學堂,開設醫院,開設婦嬰醫院。
我們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學堂不算好學堂,他們的醫院也不算好醫院。但是他們是中國新教育的先鋒,他們是中國“慈幼運動”的開拓者,他們當年的缺陷,是我們應該原諒寬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