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東西文化的界線
我離了北京,不上幾天,到了哈爾濱,在此地我得了一個絕大的發現:我發現了東西文明的交界點。
哈爾濱本是俄國在遠東侵略的一個重要中心。當初俄國人經營哈爾濱的時候,早就預備要把此地辟作一個二百萬居民的大城,所以一切文明設備,應有盡有。幾十年來,哈爾濱就成了北中國的上海。這是哈爾濱的租界,本地人叫作“道裏”,現在租界收回,改為特別區。
租界的影響,在幾十年中,使附近的一個村莊逐漸發展,也變成了一個繁盛的大城。這是“道外”。
“道裏”現在收歸中國管理了,但俄國人的勢力還是很大的,向來租界時代的許多舊習慣至今還保存著。其中的一種遺風就是不準用人力車(東洋車)。“道外”的街道上都是人力車。一到了“道裏”,隻見電車與汽車,不見一部人力車。道外的東洋車可以拉到道裏,但不準再拉客,隻可拉空車回去。
我到了哈爾濱,看了道裏與道外的區別,忍不住歎口氣,自己想道:這不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交界點嗎?東西洋文明的界線隻是人力車文明與摩托車文明的界線——這是我的一大發現。
人力車又叫作東洋車,這真是確切不移。請看世界之上,人力車所至之地,北起哈爾濱,西至四川,南至南洋,東至日本,這不是東方文明的區域嗎?
人力車代表的文明就是那用人做牛馬的文明,摩托車代表的文明就是用人的心思才智製作機械來代替人力的文明。把人作牛馬看待,無論如何,夠不上叫作精神文明。用人的智慧造出機械來,減少人類的苦痛,便利人類的交通,增加人類的幸福——這種文明卻含有不少的理想主義,含有不少的精神文明的可能性。
我們坐在人力車上,眼看那些圓顱方趾的同胞努起筋肉,彎著背脊梁,流著血汗,替我們做牛做馬,拖我們行遠登高,為的是要掙幾十個銅子去活命養家——我們當此時候,不能不感謝那發明蒸汽機的大聖人,不能不感謝那發明電力的大聖人,不能不祝福那製作汽船汽車的大聖人:感謝他們的心思才智節省了人類多少精力,減除了人類多少苦痛!你們嫌我用“聖人”一個字嗎?孔夫子不說過嗎?“製而用之謂之器。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孔老先生還嫌“聖”字不夠,他簡直要尊他們為“神”呢!
二、摩托車的文明
去年(1926年)8月17日的倫敦《晚報》(Evening Standard)有下列的統計:
全世界的摩托車共27500000輛。
全世界人口平均每七十一人有一輛摩托車。
美國每六人有車一輛。
加拿大與紐西蘭每十二人有車一輛。
澳洲每二十人有車一輛。
今年1月16日紐約的《國民周報》(The Nation)有下列的統計:
全世界摩托車:27500000輛。
美國摩托車:22330000輛。
美國摩托車數占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一。
美國人口平均每五人有車一輛。
去年美國造的摩托車凡四百五十萬輛,出口五十萬輛。美國的路上,無論是大城裏或鄉間,都是不斷的汽車。《紐約時報》上曾說一個故事:有一個北方人駕著摩托車走過Miami(邁阿密)的一條大道,他開的速度是每點鍾三十五英裏(約56千米)。後麵一個駕著兩輪摩托車的警察趕上來問他為什麼擋住大路。他說:“我開的已是三十五裏了。”警察喝道:“開六十裏!”
今年3月裏我到費城(Philadelphia)演講,一個朋友請我到鄉間Haverford(哈弗福德)去住一天。我和他同車往鄉間去,到了一處,隻見那邊停著一二百輛摩托車。我說:“這裏開汽車賽會嗎?”他用手指道:“那邊不在造房子嗎?這些都是木匠泥水匠坐來做工的汽車。”
這真是一個摩托車的國家!木匠泥水匠坐了汽車去做工,大學教員自己開著汽車去上課,鄉間兒童上學都有公共汽車接送,農家出的雞蛋牛乳每天都自己用汽車送上火車或直送進城。十字街頭,向來總有一兩家酒店的。近年酒禁實行了,十字街頭往往建著汽油的小站。車多了,停車的空場遂成為都市建築的一個大問題。此外還發生了許多連帶的問題,很能使都市因此改觀。例如我到丹佛城(Denver),看見牆上都沒有街道的名字,我很詫異。後來才看見街名都用白漆寫在馬路兩邊的“行道”(Pavement or Side Walk)的底下,為的是要使夜間汽車燈光容易照著。這一件事便可以看出摩托車在都市經營上的影響了。
摩托車的文明的好處真是一言難盡。汽車公司近年通行“分月付款”的法子,使普通人家都可以購買汽車。據最近統計,去年一年之中美國人買的汽車有三分之二是分月付錢的。這種人家向來是不肯出遠門的。如今有了汽車,旅行便利了,所以每日工作完畢之後,回家帶了家中妻兒,自己開著汽車,到郊外去遊玩。每星期日,可以全家到遠地旅行遊覽。例如舊金山的“金門公園”,遠在海濱,可以縱觀太平洋上的水光島色,每到星期日,四方男女來遊的真是人山人海!這都是摩托車的恩賜。這種遠遊的便利可以增進健康,開拓眼界,增加智識——這都是我們在轎子文明與人力車文明底下想象不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