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記憶深處,那幅畫麵始終鮮明如昨。
患病的外婆總是斜斜地靠在床背上,身形單薄而憔悴。床頭的擺設極為簡單,僅有一杯水和一盞散發著昏黃黯淡光線的台燈。
燈光搖曳,在斑駁的木板牆上投射出一個巨大且略顯猙獰的黑影,仿佛是潛伏在黑暗中的惡魔。
那時,我不過才五歲多,可懵懂的我已然知曉,折磨外婆的胃痛總會在夜晚悄然降臨。每當夜幕籠罩,那疼痛就像潮水一般,在她蒼白如紙的額頭上添上一層細密的汗珠。我隻能默默地依偎在床邊,小心翼翼地守候著我的外婆,守候著如影隨形的長夜的陰影以及痛苦呻吟。
外婆患的是十二指腸胃潰瘍,從醫學專業來看,應該能通過手術切除根除病痛。然而,問題就出在外婆的態度上。她寧肯日複一日地抱病苦熬,就像一位母親抱著身患絕症的兒子。不願放棄,固執地承受著一切傷痛。
外婆是一家錢莊的大小姐,整個童年卻充滿了苦難。她自幼失母,此後便長期生活在後娘的歧視和虐待之下。那段日子,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場山重水複的噩夢。在那漫長的歲月裏,外婆總是衣不蔽體,常常食不果腹。每一個寒冷的冬日,她隻能在單薄破舊的衣衫中瑟瑟發抖;每一個饑餓的時刻,她隻能強忍著腹中的饑餓感。這般艱難的成長經曆,讓她的內心深處總是充滿了不安,總是害怕無端失去,所以她總是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外婆總是這樣固執地說: “病是我自己的病,我喜歡這樣!”
我隻能日複一日守在外婆的身邊,心中默默發誓:“長大以後,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親手替外婆治好病痛。”
時光流轉,多年的努力與拚搏後,我終於考上了醫學院。畢業之後,我穿上了象征著責任與使命的白大褂,滿心歡喜地站在了外婆麵前。然而,外婆卻隻是笑著對我說:“你治不了我的病,這是我的命!”
說實話,剛剛從醫院畢業的我,盡管懷揣著一腔熱血,但麵對外婆複雜的病情,心裏著實沒底,所以還真不敢跟我的外婆深入討論她的病情。
外婆的病,其實始於抗戰時期,一直拖到了今天。那時,外婆在榮軍醫院裏做義工,懷著一顆熱忱的心,悉心照料著每一位傷員。就在那裏,她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一個身負重傷的少尉軍官。他們的愛情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溫暖而美好。
可後娘得知此事後,出於一己私利,竟將我的外婆嫁給自己的侄兒。外婆自然不願屈服於這樣的安排,毅然決定逃婚。然而,那位深愛著外婆的少尉軍官,卻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傷好之後,這個軍官重返前線。誰能料到,僅僅半年後,噩耗傳來,那位軍官在戰場上壯烈犧牲,為國捐軀。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外婆如同遭到雷擊,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噴出,整個人也隨之暈倒在地。自那以後,外婆就患上了這折磨人的胃病。
在那段痛定思痛的日子裏,外婆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下了一首小詩:“我啜飲過生活的芬芳,也曾為了片刻的幸福幾度迷茫……就像日出,使我不能自已。又像劫難,使我流落異鄉……如果美好的開始注定就是結束,一滴瓊漿也能濡甜一生的時光!”
在小詩的下麵,外婆還寫了一句話:“如果生命就是病痛,那麼就讓它伴隨一生!”
外婆的一生充滿了苦難與挫折,就像是一朵蒲公英在風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