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棟哥臉色一變,看向一旁黑衣人。
那人迅速出去,又很快回來,臉色難看,向小棟哥微微點頭。
他已經爬牆頭看了,外頭不起眼的地方停著數輛裝滿柴草的大車,又幾個長隨帶著幾個車夫打扮的聚在一處樹蔭下,看似閑聊,但眼睛卻一直盯著祠堂的。
一旦裏頭有什麼,那快馬拉著柴車跑動起來,車上柴禾很快就能撒滿祠堂四周,一把火點起來,就是翻了牆出去也難逃。
他們是大意了,想著雖是大族但曆來沒出過武官,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家丁護院,又是祠堂這等地方,他們這邊有內應有人質,應是極易拿捏的。
誰知道這裏真有狠角色,非但連命都敢不要,竟是連祠堂帶族人都敢燒的。
“刀架脖子上讓你們帶我們出去,我不信那些人敢放火!”小棟哥惡狠狠道。
沈理卻一臉淡漠:“那你試試。隻是,我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紀,死得起,不知道你死不死得起。”
“現在走還來得及。”那黑人低聲道。
他對於拿下沈家並不執著,等他們出去了,再殺個回馬槍就是了。他們外頭那許多人,還能讓這沈家跑了不成!跑得了人也跑不了金銀不是!
“他且舍不得同歸於盡呢!”小棟哥恨聲道,“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的!那咱們就看看,是誰狠!”
小棟哥心裏清楚得緊,王爺要是隻想要銀子,那根本不用派他回來,直接派兵來取就是了。
王爺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光要江南大族的錢糧,更要收江南大族的人心。
沈家在朝為官的也多,隻要將沈氏一族攥在手裏,不怕他們不聽話!
便是他們不聽話,放出消息去,朝廷也必疑心,必不會用他們了,也是削弱了朝廷的力量。
他沈棟呢,文不成武不就,在王爺門下他是根本排不上號的,他,也就隻剩下一個沈氏宗子的身份了。
沈家是他手裏的最大籌碼,他必須得緊緊攥在掌心,將來才能在王爺身邊有一席之地。
這麼多年,他別的不知道,就隻知道,王爺從來不養無用之人。
小棟哥看向沈理的眼神就變得格外狠厲,“沈理,你好狠的心腸,你這是要讓大家同歸於盡嗎?敢情你的妻兒都送去紹興府了(謝遷老家),他呢……”
他說著指向沈琦,“你要讓他妻兒都燒死在這裏嗎?”
他惡劣一笑,道:“五房原本家底兒就厚實,你兩個兄弟當官,你當族長經營著族產,嘖嘖,看看福姐兒的嫁妝,就知道你這麼多年卷了多少銀子。”
“聽說當年你是舍得掏幾萬兩銀子贖人的,如今,別是銀子都而給你妹子辦嫁妝了,舍不得贖妻兒吧?”
他指著六、八房:“你們外頭沒有妻兒?可甘心死在這兒?我告訴你們,今兒我要是死在這兒,我們的人必將血洗沈家!你們妻兒老小一個都別想活!”
又向七房沈琴道:“你可剛剛中了舉人,前程大好呢,還沒瞧見兒子呢,死在這了你會甘心?”
六房沈琪卻嘲諷道:“我那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們害死了!”
沈琴則涼涼道:“說得好像不點火你能放過我們似的。沈棟,從了你,沈氏一族才是從上到下真沒活路了!安化逆藩多長時間被滅的,你不知道?你覺得你們造反能成?笑話!”
沈琴先前是在青澤書院讀書,有許多先生都是翰林出身,還有被劉瑾迫害丟官的,經常會與青年學子們剖析國事、針砭時弊。
因此沈琴也養成了格外關注邸報關注時事的習慣,沈理回來後,他也常去請教,聊些政事。
年初朝廷一係列動作,他料是要防範寧藩了,因此堅定認為寧藩不會成事。
此時要說不怕死,那是假話,但要真從了小棟哥,隻怕沒多久也隻剩下死路一條了。
不如大義凜然做個忠良,便是沒能掙命出來,也給父親弟弟和將來的孩子爭了個好名聲!
小棟哥被他們氣個仰倒:“好,好,好,一個個都是硬骨頭呢?”
他狠推了一把身邊一直閉目的沈海,“祖父,你同他們說,你是族長,沈理這廝要燒死你燒死大夥兒呢……”
沈海長歎一聲,道:“棟哥兒,我原就與你說了,這麼多年家裏一直在找你,你二叔他還……”
小棟哥忽然暴躁起來,呸一口吐在地上,“什麼找我?!沈珺這東西哪裏是去找我的,分明是去做探子的!要不怎麼見著我反倒跳船跑了?險些連累了我也被當成探子!”
這還是眾人頭一次知道沈珺的切實消息,不由都倒吸了口冷氣。
跳船?可還有命在?!
“什麼這些年一直惦著我,這些年我受的苦你們誰知道?!哪個惦著我了?
“沈珹這個老東西養了個庶孽在身邊,一個庶孽!庶孽!沒有我,他一樣有兒子不是嗎?!
“沈㭎這庶孽從前跟條狗似的跪在我腳邊,踹他都不敢吭聲,如今也人五人六起來了,家裏的產業都是他做主,嗬,不是沈珹養的誰養的?!”
他忽然似癲似狂,好像壓抑了多年的苦痛瞬間都爆發了出來。
“你也一樣,老東西,你當我不知道呢?你把小樟哥養在身邊做什麼?!
“當年你能為了富貴把親兒子都過繼出去,兒子死了又要回來,要回來做什麼?
“又把小樟哥過繼給個死人,圖什麼?不過是盼著京裏二房那群傻子再照拂照拂你們,繼續撈點兒銀子!”
沈海不由老臉一紅,也不知是羞惱還是氣憤,“你胡說些什麼!家裏哪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們都一樣,都一樣!”小棟哥一雙眼睛猩紅,“你們都對不起我!沈家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們一個兩個搶了我的東西,還一副仁義道德的模樣,呸!真讓人惡心!”
他忽的撕扯起衣衫來,夏日衣衫輕薄,很快一條袖子便掉落下來,露出滿胳膊傷痕,刀傷鞭傷燙傷,新舊疊加,端是猙獰。
他湊近沈海,給他看那些傷,“我身上,都是,都是,我這些年過的都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們真對得起我?對得起我?”
沈海那剛剛漲紅的臉瞬間蒼白起來,便是在座諸人也是心下一緊。
“棟哥兒,我的棟哥兒……”沈海一時受不住,老淚縱橫,伸出手就去拉小棟哥。
沈理也站起身來,厲聲道:“棟哥兒!你也知道那是虎狼窩,怎的還不醒悟?如今回頭是岸,我在這裏同你保證,你若棄暗投明,我與你爹爹,你瑞二叔,必合力保下你性命!縱然有罪,哪怕是流放,也必會為你打點周詳,也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兒苦!”
周圍黑衣人見情勢不好,一聲呼哨,紛紛露出短刃來,室內寒光一片,讓人心驚肉跳。
小棟哥臉上的肉抽了抽,擠出個冷森森的笑容,“好啊,你要救我,那就把沈家給我,把銀子掏出來!要不,就都死,都死!”
沈理冷冷道:“你還執迷不悟?沈家,不會跪著求活!”
沈海拉著孫子的手臂,低聲哭道:“好孩子,你別擰著,你放手吧,他們逃不出去,不會對咱們下手的。隻要你放手,你爹會護你……”
小棟哥怒從心頭起,忽然甩手推開沈海,“你還當你兒子多好呢?!我告訴你,我和沈珹說把韃靼放進來,他要敢不聽吩咐,我就讓他丁憂,換個人兒來放。你猜怎麼著?他為了富貴前程,那是親爹都不要了。哈,你養的好兒子!”
“一個寧可看著你死也得要官位,一個奔自己前程做探子去了十年都沒養你,還有一個,嘖嘖,你自個兒給過繼出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好像說了個絕世好笑話。
沈海一輩子的老臉都被揭了,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要昏厥過去。
不想小棟哥轉身就擎了把匕首,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便猛的割向沈海頸項。
沈海甚至都沒發出一點聲音,便已殞命,瞪圓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孫兒,死也未能瞑目。
廳上立刻一片驚叫。
沈湧沈源以及一些上了年紀的族老都嚇得癱軟在椅中,廳堂裏一陣騷臭,不知道哪位嚇得失禁了。
瓊哥兒和小榆哥也哆哆嗦嗦,想把自己藏起來。不停叫著“我是自己人,自己人……”
小棟哥一頭一臉都是血,宛如厲鬼,情緒卻是出奇的平複下來了,他看著沈理,冷冷道:“我和沈珹說了,不應就要丁憂,我這是,言而有信嘛。”
沈理臉上也失了血色,手也有些抖,隻吐出兩個字來,“畜生!”
小棟哥哼笑一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人嗎?那就殺給你看。”說著又衝那邊一揮手,“小樺哥,把你娘你妹妹帶上來吧。”
他露出個古怪的笑容,“看看你爹,是不是和我爹一樣?”
“小樺哥?!”有關係親近的,記性好的,知道這是沈琦當年丟的那個兒子的名字。
方才小棟哥說沈琦老婆孩子的時候,大家心裏雖疑惑,但這話很快就過去了,誰也不會在這種場合下追問。
待真聽到小樺哥名字時,才不由驚訝。
那邊一個粗使雜役打扮的男子摘了鬥笠,露出一張和沈琦極為相似的臉來,沉默的衝堂上眾人一拱手,算是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