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九章 克紹箕裘 九(3 / 3)

隨後,又有兩個黑衣人扯著兩個綁手堵嘴的女人拽進廳堂。

其中一個頭發已然花白,滿麵風霜,看向沈琦滿眼是淚,卻不是失蹤多年的蔣氏是誰。

而另一個則是個十來歲的年輕姑娘,滿臉驚恐,那眉眼也是像極了沈琦,正是他們的小女兒杏姐兒。

沈琦饒是有了心理準備,此時也不由下意識站起身來往那邊去。但很快被黑衣人攔了。

“弟妹這些年受苦了。”卻是沈理先一步出聲,也有提醒沈琦之意。“這些年,琦二弟一直不曾再娶,不斷的撒銀子撒人出去找你們。”

“當年,他就是收著綁匪的信,想也沒想就交了幾萬兩銀子出去,才落入圈套,被人冤枉入獄,雖撿了條命出來,到底還是廢了一條胳膊……”

那邊蔣氏哭得更凶,一旁的杏姐兒好似也明白了什麼,一時間也是淚流滿麵。

小樺哥忽然輕笑一聲,向小棟哥道:“看來,我運氣比你好些。”

小棟哥眼裏都要噴出火來,口中卻道:“哦?那就看你能不能拿下沈家了。你拿,咱們也是一樣立功。”

小樺哥垂下眼睫,手上挽了個刀花兒,利落的割下自己兩邊袖子來,露出一樣滿是猙獰疤痕的雙臂。

看著沈琦滿眼心疼,他忽而一笑,“爹。”

這一聲叫得沈琦眼淚都下來了,喃喃道:“是爹對不起你……”

小樺哥卻搖了搖頭,道:“這苦,我不受,就是娘和妹妹受。當年你就同我說,我這做大哥的要護著妹妹,你放心,我做到了,誰敢欺負她們,我就殺了誰。所以,除了頭二年冷水洗洗衣裳娘的手凍傷了,旁的再沒什麼了,這幾年,我掙出來了,這些零碎活兒也不用她們做了的。”

小棟哥在一旁快意的笑道:“琦二叔,你說你們一家子,從我鴻叔祖父算起,個個都是老實人,偏就出了他這個狼崽子。

“當年,有人要動二嬸,這小子才多大,還赤手空拳呢,就敢撲上去,生生用牙咬斷了人家脖子,當著那夥子人的麵吃人肉喝人血,把那群水匪唬得夠嗆。

“這狠勁兒,嘖嘖,這才叫個水匪頭子相中了,收了他做個打手,教他殺人的功夫。這些年,他是真沒少殺人呐……”

他不斷拿言語刺激著沈琦。

沈琦原就愛妻愛子至深,哪裏受得住,淚眼模糊,踉踉蹌蹌走向兒子。

小樺哥卻退了一步,道:“可是爹,我隻能護著娘和妹妹到這兒了,今兒,餘下的,就看爹你的了。”

“我……”沈琦腳下一滯,陷入極為艱難的選擇中。

他看到妻子一直在向他搖頭,示意不要聽歹人的,那本就梳得潦草的頭發散落下來,大片大片的銀絲刺得人眼底生疼。

此時便是機敏如沈理,也是說不出話來,隻能長長低歎一聲。

他是知道朝廷計劃,知道王守仁重兵在手,知道寧藩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今兒要是退一步,那是全族都要折進去,就算分宗了,包括遠在京城的二房在內,哪一房都不可能幸免。

但饒是他再咬牙再狠心,看到這樣的沈琦一家,他的心腸也是硬不起來。

沈理想著,還是要出言刺激刺激小棟哥,好打破現在的局麵。

沈琦素來機警,來之前必定也有安排,先前給他那眼神示意,顯見是有救兵的,再拖上一時三刻,救兵到了,便都好了……

要是真不行,那外頭放火的都是他心腹,也不會手軟,他是寧可沈家留下“一門忠烈”美名的!

正盤算間,忽然聽得那邊沈琦開口了。

“是我對不住你們。”沈琦拿袖子抹了一把臉,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下來,“那日我要是陪著你們一道走,就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兒。是我害了你們。”

蔣氏依舊拚命的搖頭,杏姐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呆愣愣的看著父親。

“以後就好了。”他聲音變得緩慢而溫柔,“我陪著你們一道,咱們死也死在一塊兒去,黃泉路上,有我在,再沒什麼會欺負你們。”

蔣氏猛的頓住,大滴大滴的淚珠兒滾落下來,她狠狠的點著頭,眼裏一片溫柔。

小樺哥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手中匕首在指間旋轉,閃出一片寒光。

小棟哥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還道你運氣好,原來,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小樺哥斜眼去看他,一言不發,又望向沈琦。

沈琦轉回身來,向小樺哥道:“是爹爹沒用,這麼多年也沒能救你們下來,讓你們受苦了。但今天的事兒,爹爹不能答應你。爹爹是沈氏一族族長,不能為了咱們一家,把整個一族推進虎狼窩裏去。”

“樺哥兒,這許多年爹爹也沒能好好教導你。今天,爹爹就再教你一句,沈家,沒有跪著求活的兒郎。”

這一刻,他眼中已沒有淚,一臉坦然,無懼生死。

小樺哥一語不發,手中的匕首轉得更快了。

小棟哥卻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餓狼一般,滿眼放光,猙獰笑道:“好,好,你們都是硬骨頭,那我就看看,骨頭夠不夠硬。今兒你們一個都別活了,放火啊,放火我就拿著你們的屍首墊路,也能衝出去。到時候,鬆江府,一個都別活!”

說話間,黑衣人們手中的利刃統統架在沈家人脖子上。

有的稍稍用力,就劃破了皮膚。

死亡逼近的一瞬間,人的心理防線就容易崩潰。

饒是方才鐵漢一樣的沈流、沈琪,也忍不住顫抖起來,隻是咬著牙不讓自己失態。

而那邊沈源已是聲嘶力竭的大喊起來,他怕極了,已是語無倫次:“我給銀子啊,我給銀子的!你們不能殺我!我都說了我給銀子啊!我兒子,我兒子,太後的侄女婿!都聽你的,都聽你們的!不能殺我,不能殺我啊!”

忽有利刃破空聲起,不知道哪裏飛來一支短箭,直直釘在沈源咽喉。

他身後的黑衣人就是匪寇出身,可沒那武林高手的功夫,聽得聲音意識到危險,再想躲避卻已來不及了,駭得手猛烈一抖,匕首在沈源身上劃開一道血痕。

沈源卻是再也不知道疼了,一口氣含在嗓子眼裏,已然斃命。

那黑衣人慌忙去看,瞳孔猛的一縮,口中急呼:“是,是九頭蛟!”

“什麼?!”眾黑衣人都有些慌神,戒備的朝四下望去。

他們是鄱陽湖水寇,雖很少同海上的大海盜們打交道,但到底吃的都是水邊兒的飯,有些銷贓的路子是彼此重合的,一些人物都聽過,一些規矩也都懂。

莫說那短箭上赫然是九頭蛟的標識,就是這種短箭也是海上近幾年新出的家夥,由臂弩射出來,比暗器射得更遠、更快、也更霸道,接舷戰時極是得用。

因箭頭是倭國那邊鑄的,因此一般也隻九頭蛟用得多。

一直站在小棟哥身邊的黑衣人快走幾步到沈源旁邊,仔細查看了那弩箭,而後向一旁人打了個手勢,方轉回身朗聲用江湖黑話喊話,問是九頭蛟哪位英雄,這邊他們已盯許久了,銀錢可以分一份出去,但江湖規矩不能亂,有什麼出來明說雲雲。

他身邊那人已經是悄然出去,想向天上放個信號,卻不想,又是一直短箭飛來,直中他麵門。

他仰麵朝天倒地斃命。

隻見那邊月洞門裏走進一夥人來,領頭的正是陸三郎。

沈琦沈理登時便鬆了口氣。

小棟哥發覺不妙,立刻大喊道:“肉票!把肉票都抓起來!看他們敢不讓咱們出去!”還特地叮囑道:“別忘了那兩個女人!那兩個女人!”

眾黑衣人聞言紛紛抓起沈家人,匕首架在頸項間,與外頭來人對峙起來。

小棟哥看到有黑衣人揪起蔣氏母女,沈琦要撲過去,卻被他親兒子扭住胳膊架刀在脖子上,一步步往後拽著遠離那對母女。

小棟哥這才鬆了口氣,他還真怕小樺哥這會兒反水。

不過想想又覺得自己多慮了,他們手上都是有人命的,那些人還曾特地讓他們殺過官員,小樺哥不光殺的人最多,還曾殺過一個知縣呢!

這就是投名狀,他們就算回家了,也難逃律法製裁。

隻有寧王登基了,他們手上那些人命才會一筆勾銷,非但無過還有功。

那邊還在僵持著,小棟哥已悄悄往後退了。

宗祠他原就熟悉,這次布這個局還曾特地來看過,知道跑出去的路。

外頭,還有他們許多人,出了宗祠,他就什麼都不怕了。

趁著這些人糾纏在祠堂裏,外頭的人動起來,大掠鬆江!

這次沈家是拿不下了,但至少還能搶上大筆金銀,不能空手回去。

沈家,他還會回來的……

沈家,就是他的,就是他的!

趁人不備,小棟哥轉身就跑。

然沒跑兩步,忽的背心一涼,巨大的疼痛襲來,他踉蹌向前,想著逃出去,逃出去會好的,可到底是跌倒下來。

他趴在地上,喘息艱難,隻看見一雙粗布鞋走到了他身邊,又是一疼,那人當是拔下了插在他背後的利刃,又揪著頭發將他翻轉過來。

他就眼睜睜看著那沒著袖子、布滿疤痕的胳膊伸過來,幹淨利落的切開他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