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克紹箕裘 十(2 / 3)

彼時,壽哥已在南直隸境內徐州府了——他此番是真奔著親征來的,盼著有仗打,一路根本不曾遊玩,真真是催著趕著急行軍。

此番隨駕的閣臣乃是楊廷和、梁儲和費宏三位閣老。李東陽與王華兩位上了年紀,不宜奔波,被留在京中主持大局。

楊、梁、費三人聽聞喜報皆勸壽哥回鑾。

壽哥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又哪裏肯回去!

尤其這都到了南直隸了,南京就在眼前了,他是太祖的子孫,怎麼能不去南京看看?

這次沒有什麼人敢提什麼讓王守仁放了寧王好叫皇上自己捉一次了。

壽哥也沒有玩貓鼠遊戲的意思,立刻就讓昭告天下,親征大捷,逆藩叛亂被平。

而後令王守仁將寧王押至南京,他要戎裝入南京城,接受獻俘。

楊廷和等一幹大臣苦口婆心勸阻,皆道如今逆王雖被擒,但其所養匪寇仍有在逃,皇上還是早日回京才穩妥。

又言如今秋高馬肥,隻恐韃靼還會犯邊。

又言離京日久政務荒廢雲雲。

壽哥就一句句反駁,“難道又許朕親征北虜了?不然韃靼犯邊讓朕回京做什麼?”

“寧逆都覆滅了,刺客還來殺朕做什麼?劫法場?那也該是在南京啊?”

“原本不也就是閣老們主持政務嗎?王嶽也在京呢,司禮監一應照常,哪裏荒廢了?”

無論大臣說什麼,他總有歪理回懟。總之,什麼都不能令他回鑾。

壽哥這一路走得甚急,看著兩岸風光也是眼饞不已。

原想著平了寧王返程時再好好遊玩的,不想這麼快就大事已了,正是夏秋之際,最適合遊玩,繁華的揚州就在眼前,總要玩個盡興。

遂小皇帝高高興興宣布:南征改南巡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你要說祭祖陵啊、南京受降啊,朝臣們雖不滿卻也隻能捏鼻子認了。

但你現在說要花民脂民膏出去玩!又是好幾省報災、韃靼一直威脅邊境的情況下,那就是昏君行徑了!

朝臣們就像被激怒的馬蜂,開始圍著皇帝攻擊起來,一如回到了正德初年,發現這個小皇帝不愛學習一心貪玩的時候一樣。

身邊人勸諫不止不提,就京城、南京禦史言官送來的折子就能堆有一人高。

壽哥呢,翻翻白眼,根本不理會。喜歡遞折子就遞吧,跟著來的閣老是幹啥的,讓他們慢慢看好了。

張永這個司禮監掌印也跟出來了,有啥政事,三位閣老並張永一起商量著解決就行了。

他該玩還玩他的。

你們說禦駕出行遊玩隨扈太多忒也奢靡?好,那就微服私訪!就帶那麼幾個人兒,不打儀仗,溜達著就出去了。

你們說白龍魚服市井混雜恐有危險?好,可以不去市井,就巡幸大臣家,有啥好吃的好玩的,叫他們備下!

壽哥就這麼一路縱情遊山玩水,慢慢的南下。

不止朝臣們不滿,便是張會也有些吃不消。

年少時他沒少跟著壽哥這麼滿京城的遊玩,彼時他就隻負責玩,變著花樣的尋樂子哄好壽哥就行,那是無比輕鬆愜意。

而今,他要負責皇上的安危,每日裏規劃路線,安排暗中保護的人手,還得讓壽哥盡興,還得提著十二分的精神注意有沒有危險。真是累死了。

張會不止一次寫信給沈瑞,喊他別在家躲清閑了,趕緊回來幫自己分擔分擔。

沈瑞這又哪裏是清閑了。

他收著家書時南邊戰事未完,他雖然知道必然會贏,用不上自己這先鋒官,但軍令在身也不能就這麼跑了。

過繼了還分了宗了,哪怕是生身父親死了,也用不著他守孝丁憂。

所以上書給壽哥時,沈瑞如實講了鬆江府發生的事,表示怕叛軍為禍地方,他既為先鋒就當先去為陛下掃清障礙。

想想當年寧藩製造鬆江府“倭亂”搶了多少金銀去,壽哥當然也不願意沿海這些富裕府縣被寧藩摘了桃子去。

便下旨讓先鋒官沈瑞分出一隊人馬來,往鬆江等各州府剿匪。又讓沈瑞便宜行事,也算給他個假期讓他料理族中白事了。

沈瑞這是奉旨回鬆江公幹。

他之所以著急回來也是來幹掃尾工作的,就怕九頭蛟那邊沒藏好,讓沈家這沒“通藩”倒“通匪”了。

鬆江這邊安頓好,杭州府又出畢真攪亂人心的事,沈瑞便帶兵往杭州府去了一趟,捉了畢真及其同黨。

之後嘉興、湖州、鎮江、常州也多有類似沈家這樣的事發生,雖不是大麵積劫掠,卻也影響不小,同時又有本地的山賊水匪出來趁火打劫,沈瑞、趙弘澤分頭行事,一一平了亂局。

直到八月下旬,才將這一帶的亂匪徹底肅清。

所以接著張會的信,沈瑞也表示無奈,這邊停靈未滿,總要等著長輩下葬之後,安頓好後續才能回去,彼時,皇上當已在南京了。

隻能張大指揮使自己扛著了。

張會這邊倒好打發,大舅哥楊慎那邊卻是難敷衍的。

楊慎此番並未隨扈,是楊廷和得知沈家出事後,打發人回京去叫楊慎告假南下吊唁,順帶往山東接上楊恬,護送她母子回鬆江。

雖沈瑞出繼了,又分了宗,但沈源到底是生身父親,作為姻親楊家這禮數不能省。

楊慎在路上聽聞寧逆被擒,萬分高興,隻道聖駕即將回鑾,不想皇上竟改南征為南巡,一路遊玩起來,這讓素來端方的楊慎十分看不慣。

他給父親、給老師李東陽都寫了書信,也上了數次折子規勸,直言“人君輕舉妄動,非事而遊,則必有意外之悔”。

然而這些折子,是同其他同類內容的折子一樣,被壽哥丟在一旁,理也不理了。

楊慎與沈瑞說起,仍是氣憤不已,又說他們這些人說話皇上不肯聽,沈瑞為帝王近臣,又素為陛下智囊,勸誡肯定會有效果,讓沈瑞也多多上書規勸。

沈瑞心道,這逗留揚州遊玩不走算得什麼,曆史上正德此次南巡玩了一年半呢!這才是個開頭而已。

可麵對耿直的大舅哥,沈瑞又沒法說什麼,隻能順著他來,然後再引導他去思考別的,比如如何把皇上南巡的負麵影響降到最低——雖是勞民傷財,但皇上吃過玩過的也必然受到追捧,如此擴大產業,也是能讓一部分百姓糊口謀生。

又拿了河南的規劃來勞煩楊慎幫著參詳。

楊慎雖道:“此番皇上親征給你的那些差事,怕不會再放你回河南了。”但到底還是應下,幫著謀劃些好點子。

沈瑞也摸不清壽哥到底想如何安排自己,於他本心,還是想回去河南好好經營的,既是避開朝中紛擾,也是確實是才在河南打開些局麵,不想就此放棄。

然而,計劃永遠是沒有變化快的。

楊慎在鬆江與沈理、沈瑾聊得投契,又對沈家族學大感興趣,本是想多留些時日的。

忽然揚州那邊送來消息,卻是楊廷和父親楊春因病故去,楊廷和、楊慎父子皆要丁憂。

楊慎便即啟程往揚州彙合楊廷和回蜀中老家,而京中俞氏王研婆媳則會隨楊廷和的弟弟楊廷儀一家子由京城返蜀。

楊恬雖是出嫁女孝期短,但論理也當回去奔喪,卻被楊慎攔下。

言說路途太遠,江西剛剛平定,這路上也未必太平如初。

楊恬身子本就弱,生了孩子又有損傷,此一番從山東到鬆江一路也頗勞累,尚未緩過來,不宜再遠行。

又言便是山西楊悅那邊,送信時也會告知不讓她奔波回蜀了。

楊恬這才作罷。

楊慎啟程時,沈瑞夫婦倆帶著孩子在渡口相送。

楊慎此時還不忘鄭重叮囑沈瑞道:“恒雲,為人臣者,還當盡力勸諫才是。”

“‘今皇天所付之中國在陛下,祖宗所傳之位器在陛下,兩宮之孝養在陛下,臣民之覆庇在陛下,奈之何其不重且慎也。’”他道,“我折子裏這般寫,心裏也是這般想的,江山社稷,如何能不慎之重之。”

“恒雲,我見你為山東、河南所做,皆是為百姓謀福、為大明謀萬萬年,甚至不懼得罪宗藩權貴,毫不惜身。然我不知為何此次你不肯上書勸諫。”

“難道不正當多多勸諫皇上,對這萬千黎民、萬年社稷慎重以待嗎?”

沈瑞一時無言以對,隻能苦笑不已。

楊慎並不逼著他承諾什麼,轉而又道:“父親此番丁憂,內閣還不知怎樣變化,王閣老他肚量……”卻終還是隱去肚量太小這句。

楊慎到底是李東陽的弟子,對於王華百般打壓李東陽門人,打壓功臣楊一清,他很是不平。

隻是提醒般道:“王閣老未必事事謀劃皆為你好,父親不在朝中,你在外任上,隻怕也不如從前便宜。”

沈瑞歎了口氣,心裏也是明白,就比如邊關馬市這事,師公並不會因為他沈瑞而放棄借馬市打壓楊一清。

此一番楊廷和丁憂,內閣又空出個位置來,又有南征諸多功臣待封賞,又要削掉那些有通藩嫌疑之人,朝中還指不上怎麼變化。

楊慎似看出他的躊躇,拍了拍他肩膀,道:“若是皇上召你,你便回京吧。在皇上身邊,皇上信你,你做事總會少些掣製。”

“在皇上身邊,還是要盡力勸諫才是……”他這般說著,便又把話繞回來了。

沈瑞鄭重作揖,表示必當將大兄重重告誡牢記心中。

雙方就此作別。

沈瑞看著那船漸漸遠去,楊慎立於船頭,堅毅挺拔,如鬆如柏。

回想著方才楊慎勸他的那些話,想起曆史上那楊慎所經曆的種種,一時感慨萬千。

江水滔滔,孤帆遠影,沈瑞忍不住低吟起楊慎那首千古名篇。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旁楊恬美目含淚,本自傷感離別,忽聞此詞,不由怔愣,她知丈夫文章頗好但詩文實在平平,不想今日竟能吟出如此佳作。

她複述一遍,隻覺得回味無窮,忍不住反複吟誦咀嚼。

沈瑞卻醒過神來,不由尷尬,連忙道:“非是我所作,乃是大兄……”

呃,這首也不是他大舅哥先前寫的,是曆史上的楊慎因“大禮議”受廷杖,奪官謫戍雲南後,才得此篇。

望著妻子帶著困惑的雙眼,他一時竟不知道怎樣解釋才好。

好在說話間,乳母已抱了小傑哥過來,還不會說話的孩子紮著雙手啊啊的叫著,要父母來抱,一下子吸引了楊恬全部的注意力。

“傑”是壽哥知道沈瑞得子後賜下的名字。

雖族中早有七房旁支的哥兒占了此字,但皇上賜名,旁人也隻能讓道改名。雖先前沈琦沈琴已幫他辦妥,此番回鬆江沈瑞還特地到那族人家中致歉。

小傑哥被養得白胖壯實,相貌生得更像母親一些,性子倒是半點不像,最是活潑好動。

沈瑞怕楊恬抱他不住,連忙接過來。這小子咯咯的笑,一會兒揪揪他爹的頭發,一會兒揪揪他爹的耳朵,就沒一刻消停時候。

而那個智計百出文武雙全的沈傳臚,在兒子麵前,卻變得隻會傻傻的笑,笨拙的怎樣也避不開那雙搗亂的小胖手。

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牽著妻子,方才一直恍惚於曆史和現實間的沈瑞,這一刻,一顆心忽的徹底安寧了下來。

*

九月初一這日,沈家再開祠堂。

各房房長、族老,部分族人齊聚宗祠,烏壓壓的一片。

在外為官的,如沈瑛、沈溧、沈全、沈玳等都盡量告假回來,經商求學的,如沈漣、沈漁、沈玥、沈琛、沈寶、沈環、沈椿等亦趕了回來。

雖則盛大鄭重,但滿堂皆是沈家人,並未邀請外人觀禮。

此次開祠堂有幾宗事,主要是為了推選新族長——沈琦表示將闔家陪同小樺哥一起走,故此辭去族長之位。

此外便是將小楠哥、小傑哥上族譜,將小棟哥開除族譜。

又有,三房決定房內再次分宗。

沈琦帶領眾人為祖宗供上三牲祭禮,上香叩拜,而後在公廳落座。

作揖一圈,沈琦往中堂站定,循例先講了沈氏家史,而後語帶嗚咽,講了自家要陪兒子同走的決定。

沈琦這些年作為族長秉公處事,族人皆信服,曉得他這一家子的不容易,因此也都表示理解並送上祝福。

至於繼任族長人選,族中不少人想過沈理,但隨著逆藩覆滅,小公子並其手下謀士在河南落網,張鏊也在其中,那盜印一事也大白於天下,沈理未到半百,要說起複也並不難,隻恐族長也當不長久。

宗房沈珺此番立功,雖要守孝三年,但之後必有前程,也不會留在鬆江。

故此族人私下已是商議過,此時一致推選先前在族中作為監管、處事嚴謹的八房沈流為族長。而記錄賬簿經管人,仍選六房沈琪。

先前總管族產的是沈漣,如今三房要再度分宗,沈漣一房準備舍了鬆江田宅舉家遷去山東,這總管便也要換人。

這幾年沈漣幫著沈瑞忙山東、河南事宜,族產這邊本也是在沈漁之後做過糧長的宗房庶支沈淮幫忙打理,如今便全權交托給他。

又有五房庶支沈珈,讀書未成,做生意倒有些天分,便跟著沈淮做個幫手。

之後便是請出族譜。

開除小棟哥時,坐著的沈珹和站在他身後的沈?麵上一點兒表情都無。

一旁沈珺眼中含淚,似是對自己沒能救回侄兒深懷歉疚,但到底真實是怎樣,旁人是不得而知了。

隻廂房女眷那邊發出一陣嗚咽,乃是珹大奶奶。

少一時,沈瑞出去廂房,抱了小傑哥進得公廳,身後跟著已是小小少年小楠哥。

沈湧的目光一直黏在小楠哥身上,下意識的就喚了一聲。

自從那日沈湧親眼見到瓊哥兒被殺,便即病倒了,病榻之上每每想起舊事,不由追悔莫及。

聽聞何氏母子歸來,他曾遣人去請,想見一見小楠哥,卻被何氏拒絕了。

因此小楠哥並不認得他,聽聞有人喊自己名字,知這堂上坐的都是長輩,便十分知禮的一揖。

沈湧登時便紅了眼眶,再想說什麼,卻被身邊沈漣一聲輕咳止住了。

想起過去種種,自家總想搞個平衡,讓兩個兒子都好,可到頭來,哪個也沒得了好去,都是淒慘殞命。

這麼知書達理的好孫兒,卻是自己親手推出去的……一時間不由老淚縱橫。

寫罷族譜,便是三房分宗。

三房湖大老爺夫婦人品低劣,原就為族人所厭惡,沈湧也因為沈玲的事為族人所不喜,房頭又先有沈珠、後有沈瓊,坑害族人不淺,對於他們分宗,族人皆道應該,莫拖累了三老爺沈浩、四老爺沈漣兩個好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