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上次分家一樣,沈浩、沈漣兩人皆表示隻要能分宗,願意舍了鬆江田宅一切產業。此番沈浩也是準備跟著四弟北上的。
沈湧心下慚愧,哪裏肯要弟弟們的東西,且他自己也有家業,這些年被湖大老爺拖累得不行,如今兒子也沒了,他也不太想在鬆江呆了,當即便爽快應下分宗。
湖大老爺這些年沉湎酒色,中風過一次,雖養回來了些,胳膊腿還是不大便利,說話也含混不清。
這次被抬來宗祠,聽到二弟竟拒絕了老三老四交出田宅產業,氣得險些又中風過去,吹胡子瞪眼睛,卻是口齒不靈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廂房裏湖大太太嗷的一嗓子就衝出來,站在廳門就破口大罵,句句都是老二老三老四對不起他家,合該所有的東西都給他家才是,弟弟們必須養著供著他們才行。
不知怎麼的還想起沈珠來,腆著臉說她那“有狀元之才”的兒子如何如何優秀,硬說沈珠是被族裏害了,族裏也對不起他家。
若非最初是沈珠露富引來寧藩匪寇的覬覦,沈家豈會接連遭這劫難!
族人皆是憤怒之極,紛紛嗬斥痛罵於她。
湖大太太被這聲浪所懾,這才有些怕了,訕訕閉了嘴。
沈流輩分在那裏,才不慣著他們夫婦,喝問湖大太太道:“小樺哥也流放三千裏,琦哥兒一家子肯去陪著。你們同樣做父母的,要是真疼孩子,不若送你去陪珠哥兒罷!”
湖大太太當時就蔫了,又語無倫次找起借口來。
沈流斷喝道:“再要胡言亂語,牽累族中,便將你送去家廟好好修修口德!”說著叫眾執事弟子將這潑婦叉出去,這邊拍板決定三房分宗,從此幾兄弟各不相幹。
諸事已了,沈理站起身來,向四周一揖,朗聲道:“這十年來,沈家兩場浩劫,皆因子孫不肖而起,教訓慘痛。”
在座不少人是經過這兩場浩劫的,不免心有餘悸,有了剛才湖大太太鬧這一出,越發覺得此言在理,便齊齊點頭稱是。
沈理又道:“昔《顏氏家訓》有雲,‘吾今所以複為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
“而今,我沈氏也當有這樣一部家訓,依顏氏諸條、依大明律法、我沈氏族規寫就,以教導子孫後世,不求出人頭地、聞達於天下,但求懂得禮義廉恥,謹守國法家規,能盡忠盡孝、盡仁盡義!”
族人紛紛擊掌應諾:“正當如此!”
*
這一日,停靈七七已滿,沈家宗房四房出大殯。
但見白幡素服連片,壓地銀山一般湧出沈家坊。
這一路上鬆江府知府、通判、同知、推官都設了路祭棚,其他知縣、縣丞、經曆、知事設路祭桌、茶桌不等。
莫說鬆江官場上有名有姓的盡數到齊,就是鎮江府、杭州府等地也有人趕來。
沈家如今數位高官,平素是巴結都巴結不上的,難得都回了鬆江,哪個不想來結個善緣。
此外,沈瑞帶兵協助這幾府清剿了逆藩餘黨,到底出殯的是沈瑞生身父親,也有不少不知沈家父子關係內裏詳情的人是來表達感謝之意的。
這兩日京中又有消息傳來,王華王閣老以老病為由致仕了。
這是擺明了給他兒子讓路。
待寧逆被押解到南京獻俘後,朝廷論功行賞,王守仁憑借平叛大功,又有王華如此鋪墊,想來必能一舉入閣。
別看沈瑞嶽丈楊閣老丁憂了,這眼看他師父王守仁又成閣老了,沈瑞後台始終不倒,同樣又有剿滅逆藩餘黨的功勞,隻怕還能再升一升。
故此這一日,從沈家坊到縣城西門,這四裏來長的路上,官場中人的祭棚、祭桌接連不斷,甚至沈家各房親族與姻親故舊的祭桌都擺不下了。
數百人的送葬隊伍浩浩湯湯,途經一座嶄新的石橋,有人不由奇道:“不是入夏發水衝毀了麼,幾時多的新橋?”
便立時有人得意道:“就是這兩個月搶著修上的,是源大伯娘的織廠捐出今年的紅利來建的!”
因此次送的正是“四房源大老爺”,便有上了年紀的人講古,說起源大太太昔年種種義舉,以及朝廷都認可,還贈四品恭人,賜牌坊等等。
眾人紛紛稱頌不已,又有個年輕後生喊道:“這橋當叫‘賢婦橋’才是,好叫後人都知道源伯祖母的善舉,也讓族中多出些這樣的賢婦才是!”
這話落在路祭桌邊一書吏耳裏,立時便記在心間,想著回頭定要與知府老爺稟報。
這知府剛升來鬆江府不久,正是要和本地大族好好相處的時候,立碑“賢婦橋”不正是個好機會!
距離縣城五裏外的西山陽坡是沈氏一族墳塋地,宗房一脈的墳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狀是內三房、山腳下是外五房。
早有請好的陰陽先生,在福地位置著人打好九尺深坑,吉時一到,陰陽先生便會指揮杠夫“登坑下葬”。
沈海這邊因海大太太賀氏尚在,因此是他先入土為安。沈源那邊則是要將孫氏起墳,將夫妻兩個並骨重埋。當然,並骨隻是靈柩在一處,並不會開棺。
沈瑞看著沈瑾等撒土舉哀後,幾十杠夫們輪流填土,兩刻鍾不到就已掩埋好起好墳頭,誰也沒發現什麼異常。他這才暗自鬆了口氣。
一應儀式結束後,眾人回程,便不聚在一處,三三兩兩各自回還,又有車馬來接女眷們回去。
沈瑞沈瑾等兄弟幾人倒是並肩而行。
沈瑾說起族學,他上次丁憂時便是接管了族學,此番準備照舊,更有了些新想法,一一說與沈瑞、沈理聽。
又有沈琴說起青澤書院、沈寶說起蓬萊書院種種,大家一起討論起來。
不一時又走到那石橋上。
出殯時沈瑾這抗幡孝子是走在隊伍前頭的,又有鑼鼓哀樂又有哭聲,聽不到後頭那些竊竊私語。
而這會兒安安靜靜的走來,便聽到一些族人或是路人講這“賢婦橋”,講那沈門賢婦孫氏。
今日看見孫氏棺槨時,沈瑾回憶起當年嫡母待他的種種好處來,那墳前痛哭,與其說是哭沈源,不如說是哭孫氏。
這會兒再聽這些人說來,心下五味陳雜。他知道這橋實際上是楊恬以孫氏名義修的。
楊恬同族中表示,沈瑞繼承的孫氏遺產織廠商鋪,每年都會抽出部分紅利來,以孫氏名義繼續做善事造福鄉裏。
而楊恬自己又同婆婆徐氏,連帶何氏和琦二奶奶蔣氏,出銀子修了華亭縣幾處路。
鬆江府的積善堂,也是當年自山東登州府學來的,據說,就是楊恬所創。此番楊恬回來亦有大筆捐贈。
而他妻子張玉嫻呢,侯門千金,自命不凡,也開了織廠,卻是想走貢品這條路撈錢,結果她大姐張玉婧那邊冒貢品被查封,她才死了這條心。
此次回來又聽說陸家靠海貿發了家,便又想走海貿路子了,攛掇他也買商船。
來來去去都是賺銀子,從來也沒想過捐銀子積德行善。
可他能說什麼?
說了,她一旦詰問他起複的銀子從哪裏出,他是根本答不出的。
無論他想還是不想,嶽家花了大筆銀子為他謀官都是事實。
扶著那橋欄石柱,沈瑾忽歎了口氣,向沈瑞道:“是我無能,沒給母親一個更高的誥命。”
當年孫氏就以“賢婦”被知府蔣昇請封為四品恭人了,而沈瑾這個兒子如今也隻有五品,自是沒有為嫡母請封低一等誥命的道理。
沈瑞也是剛剛聽到這“賢婦橋”的名字,不由大為震動。
楊恬修橋鋪路他是知道的,她在山東也是常做善事,回來鬆江要做些什麼全憑她心意,沈瑞並沒在意。
不成想,眼前這,便是他先前一直尋找的“賢婦橋”。
他也忍不住上去摸了摸那石柱,卻已是想不起前世所見那橋是何模樣了。
那前世的種種,就像是水月鏡花……
正自恍惚,忽聽得沈瑾這樣一句。
沈瑞看了看沈瑾,忽的一笑,道:“這是她自己賺來的誥封。沒靠丈夫,沒靠兒子,是她的善良,為自己,賺得誥封,光耀門楣,澤被子孫。這比什麼都榮耀,不是嗎?”
他微昂著頭,那語氣裏,帶著無盡的驕傲。
沈瑾一呆,他好像許久許久都沒見過這樣高昂著頭、驕傲說話的二弟了。
這些年,二弟始終是寡淡疏離,鋒芒內斂……
而那個倔強的二弟,那是多少年以前?
是……嫡母還在的時候?
便是背不好書,被先生訓斥,也是不肯低頭認錯,即使委屈的扁著嘴,卻也始終挺直腰背昂著頭。
那,骨子裏的驕傲。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二弟說,“大哥你著相了。今日在娘墓前,想起許多舊事來。娘曾說,沒有耕耘,勿談收獲。說大哥你能進學,也是經曆十年寒暑,日日手不離卷,可敬不可嫉……”
沈瑾呆呆看著二弟,又看了看石橋,目光透過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嘈雜喧囂的聲浪,望向遠遠一片濃翠的西山。
慢慢的,他也笑了,點頭道:“是,自己賺來的,才榮耀。”
正說話間,那邊馳來幾匹快馬,行人紛紛驚呼避讓。
直到得這邊,人群密集了,一眾騎者才翻身下馬,其中兩人將韁繩丟給後麵人,氣喘籲籲過來這邊。
其中一個正是長壽,另一個,卻是劉忠的幹兒子,劉祥雲。
長壽臉色極差,顯然對劉祥雲等一幹內官當街縱馬的行徑極為不滿,但又沒法拿他們怎樣。
劉祥雲則離著老遠就向沈瑞抱拳行禮,到了跟前滿口致歉,張口閉口本是來祭奠送殯的,不想路上出了點岔子耽擱了,趕緊就棄舟登陸,一路疾馳,沒想到還是晚了,實在是大罪過。
這話說的叫人怎麼怪罪?非但不能怪罪,還得領情!
不知道他特地跑到這兒來,是不是專門要將這出“遺憾沒趕上送殯”的戲做足。
沈瑞常與他們這些內官打交道,真是個頂個的是舌燦蓮花,唱念做打一應俱佳,他都習慣了。
忙扶住劉祥雲,鄭重致謝,又將其介紹給身邊幾人。
沈理、沈瑾劉祥雲都認識,含笑行禮問好。而對著沒品階的沈家族人,劉祥雲倒沒擺什麼架子,頗為客氣。
既跑到這兒來了,便是沒有讓眾人回避的意思。
當著沈家人的麵,劉祥雲便道:“小的也是來報信兒的。好叫大人知道,萬歲爺不日便到南京,要招沈大人過去呢。幹爹讓小的過來告訴沈大人,‘家中事情了了便啟程吧’。小的也不敢多呆,這傳完話還得趕回去……”
這也是給沈家人話聽吧?沈瑞心下腹誹。還怕他賴著不回去怎地。
不過劉忠不會無端特地派劉祥雲來說,想必還是有事,他還真得早日啟程。
因並非皇上口諭,隻是劉忠的“轉述”,因此一眾人也不必行禮,隻拱手道謝。
沈瑞這是出來送殯,身上可沒什麼打賞的東西,劉祥雲這樣的身份也不是一塊玉佩隨意打發的。當下便去看長壽。
劉祥雲卻湊近了些,嬉笑道:“大人別著急賞呀,待小的說完,卻是要給小的雙份兒的賞呐!”
雖是靠近,他的聲音卻並不太小,還有意無意瞧了沈瑾一眼。
“恭喜沈大人,不日便是通政使了!聖旨都擬好了,隻等沈大人到南京便頒旨。到時候怕是輪不上小的來傳旨,故此小的今兒先來賀喜好討個賞。”
沈瑞一呆,這種事劉祥雲敢這樣大喇喇說出來,便是準的了。
他如今兼著禮部侍郎,正三品,通政使亦是正三品,從品階上說並沒有晉升。
但,通政使是何等重要,大九卿,遠非一個禮部侍郎可比!
從前壽哥也曾說過想把他調回通政司,但,他從沒想過再回去時會是通政使。
他第一反應便是朝中又有什麼大事了嗎?王華致仕,楊廷和丁憂,若是王守仁入閣,另一個是誰?需得調他回京平衡……?
然,楊慎那日離別時的話語再次回響在他耳邊,而前世的曆史也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他心下長歎,無論如何,必盡所能,護好壽哥,守好今生的大明,無愧本心。
忽聽得那邊沈理大喜道:“這下正是承了三太爺的衣缽了!”
沈瑞醒過神來,忙又向劉祥雲道謝。
但心裏卻是有些惱了這廝跑這兒來耍心機。
那壽寧侯府為女婿謀的是左右通政的位置,若他沈瑞做了通政使,沈瑾要避嫌,這官兒便又泡湯了。
劉祥雲這是分明是故意當著沈瑾麵兒說的,不是挑撥也是存心刺激沈瑾。
劉忠這一夥兒既是小皇帝心腹,那同太後、同張家十之八九是有齟齬的。
這事兒,哼,待他回南京,會好好同劉忠說一說的。
那邊沈瑾卻也是一臉歡喜,不帶絲毫尷尬。
在沈理落後沈瑞劉祥雲幾步,扭頭看他時,沈瑾才小聲笑道:“理六哥放心,我是真心為瑞弟高興。”
他手撫過那些石柱,似是解釋,似是自語道:“自己賺來的,才踏實,才榮耀。我寒窗苦讀那許多年,才有的今日,而瑞弟亦是一步步艱難走來,殊為不易。這是他應得的,他自己賺來的。他的榮耀。可敬不可嫉……”
沈理欣慰一笑,拍了拍他,與他並肩而行。
忽的那邊有人大呼小叫,近了些才發現是沈家七房的人,那人是遠遠看見沈瑞這一行人,便焦急大喊:“二爺!琴二爺!二奶奶發動了!”
被在後頭慢悠悠跟著的沈琴登時變了臉色,“哎呦”了一聲,喊著“不是說還有半月嗎,怎的這就發動了?!”也顧不得與沈瑞沈理等人告罪,撒丫子便跑。
沈琦在後麵連忙喊道:“你急個什麼!回去先把素服換了,燎火熏衣淨手去了晦氣再去孩子那院啊!別衝撞了!”
沈琴遙遙應了一聲,已是擠過人群,沒影兒了。
沈瑞笑著搖頭,向劉祥雲道:“失禮了,小劉大人勿怪。”
劉祥雲笑眯眯道:“哎,這是大喜事!沈大人客氣了,沈家喜事連連,小的今日必得討杯喜酒沾沾喜氣呐。”
說話間,眾人也不自覺加快了腳步,下得石橋往回趕去。
那“賢婦橋”靜靜立在秋日豔陽下,嶄新的石料閃著溫吞的光芒。
不遠處,沈氏宗祠,香煙嫋嫋不絕。
(全文完)
終於寫完了,幸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