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星河明淡 五 新(2 / 3)

林福餘比戴大賓年長,臉皮也就更厚實一些,便道:“左右先前求過恒雲進沈二叔的書院讀書,此時不妨再煩他一次,暫借些銀兩周轉,咱們認識的人中,也隻他是個‘財主’,瞧他性子也是豪爽的。”

戴大賓先是不肯,因著先前他這探花名頭,浣溪沙留他墨寶沒少給潤筆之資,現在怎好去求。

直到牙人經濟來催問是否還要那倆宅子,兩人無奈之下,也隻好登了沈家門。

艱難張口要借三百兩,沈瑞卻是捧出五百兩來,也不說那朋友通財之義的話,反誠懇向戴大賓道:“我正有事相求賓仲,青篆書坊這陣子應朝廷之命在趕著刊印咱們這科的時文策問,過陣子就想著刊些詩集文集,我已經同我大舅兄約好了的,呂兄和賓仲你這邊,我還沒來得及相約。今日正想求賓仲詩稿,這便先付個定金,不知賓仲意下如何?”

戴大賓心下感激,銀子他也不看在眼裏,而如此免去了他尷尬,又捧高了他才華,實是沈瑞為人厚道,他當下深揖為謝,道:“恒雲兄若有差遣,弟敢有不從。”

沈瑞忙避過身,扶住他笑道:“如此這般說,他日是真要找賓仲幫忙了。我二叔那書院尚未建好,教學也暫時沒個頭緒,我是想著,若賓仲休沐時無事,可否去那書院兼職講上幾回學?既是想學生們聽聽賓仲這金榜題名的經驗之談,也是我們書院想借一借賓仲你這探花郎的金字招牌當然,束必不會少。”

書院請些名儒大家來講學也是慣例,沈瑞並不指望能打造出前世那般高等學府來,聘名人為客座教授,隻想著新書院要立足總要有些特色,請些“名人”來利用一下名人效應也好。

戴大賓笑道:“都說了無有不從,有講學這等好事,賓求之不得呢。”

林福餘也笑道:“這下可得了,原本賓仲要叫我表哥,今後我卻要叫他先生,可是亂了輩分了。”

三人皆是大笑,事情也就這麼敲定下來。

戴、林兩人雖得了銀子,卻也沒大肆裝潢家宅,不過在原有基礎上稍作修葺,又添置了些新家具,簡簡單單布置一番。

五月初九這日,他們也並沒有請太多朋友,畢竟暖宅不同尋常宴請,下帖不免有問人討要禮物的嫌疑,因此關係不甚近的一概不請,不過是同年中幾個處得來的應邀而來,加上留京的同鄉,也不過十來人。

戴大賓這院子雖是三進,卻並不大,又沒修什麼園子,無甚景色可賞,他就往左近有名的飯館要了招牌酒菜,在院中擺了三桌席,讓大家吃得盡興。

在座來賓多是二十來歲年紀,都是懷揣夢想踏入仕途,今日又沒外人,彼此都算得熟悉,知道皆品行高潔,初時還能談詩論畫,漸漸不免提到京中時局。

現下最熱的話題莫過於山陝各處查盤糧草虧折爛之事,又有大同報平虜城火災焚毀草束一百四十七萬引得皇上雷霆震怒。

因主倡盤查九邊糧米草場以及各地常平倉的是劉瑾,又果然查出碩鼠一串,朝中瑾係黨徒皆捧臭腳頌其功。

而劉瑾又用重刑,讓犯官受重枷而立,不一日便一命嗚呼。百姓不明所以,隻聽說是處決貪官汙吏,無不拍手稱快,也都稱頌劉公公殺惡人大快人心。

這一時間,劉瑾在朝堂內外風頭無兩。

朝臣忌憚劉瑾手段凶殘,又握有錦衣衛和東廠,隨時能抓人把柄治重罪,不敢得罪於他。這些剛登天子堂的年輕進士們卻是滿腔熱血毫無畏懼的。

便有人借著酒勁評價道:“這閹宦倒也辦了件人事兒,這番殺戒一開,隻盼能殺雞儆猴,讓那些貪官知道畏懼。”

“你還道那權閹能有好心?我可是聽說了,那邊都是公然索賄呢,買命的銀子買官的銀子,明碼標價,童叟無欺。不知都提拔了些什麼東西上去。”

“那閹豎恁是跋扈!好些時候不是懲惡,實是立威!聽聞李閣老、楊閣老都上書請皇上持仁德之心,犯官不能一概而論刑,可有此事,楊兄?”這卻是有人問楊慎。

楊慎淡淡道:“如李閣老奏疏道,‘霜雪之後必有陽春,雷電之餘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君人所當法者。’皇上已嘉其深為國計,切於輔治。邊關糧草事大,宜從重,其餘可斟酌定刑。”

眾人皆喟歎道:“皇上聖明仁德。”又斥:“閹豎小人猖狂亂政。”

又有人問:“如此說,此番會派欽差往山陝邊關徹查糧米草場事了?”

楊慎搖頭表示不知,卻有意無意看了身旁沈瑞一眼。

沈瑞當然知道,小皇帝確實正在挑去山西的欽差。

端午之後壽哥見了沈瑞一次,果如張會他倆所料,壽哥提到張會守孝,因問沈瑞接替張會往山西去的人選,以及接手京衛武學的人選。

沈瑞依照前言,說趙家早年在山西或多或少有些人脈,趙弘沛也深知經營事,推薦他同陸二十七郎往山西,為皇上探一探商路。

至於京衛武學,沈瑞則表示事關重大,他識得的武人不多,還請皇上聖裁。

不過他推薦了自己連襟李延清往京衛武學兵械局去。

其實以李延清的學識和他父親李的麵子,考個庶吉士是沒問題的,但李延清卻對做翰林沒甚興趣,壓根都沒去考。

之前他也同沈瑞聊過,對於沈瑞提出刊印一本關於營造工程的集子十分看好,更聽沈瑞提起了京衛武學想印兵械的書,兩人又聊了一些武器的構想,李延清大感興趣,便同父親李深談一番,最終說服父親讓他去了兵部觀政。

李治水是出了名的,後來修建泰陵、督建西苑,兩處工程都完成得十分漂亮,得了壽哥賞識。

壽哥聽說李的兒子也喜工程,更是熱衷兵械,不由大樂,直道子承父業甚好,應下調李延清到兵械局。

至於京衛武學,雖然壽哥嘴上抱怨張會這一守孝,都沒得用的人頂上,沈瑞也不幫他想人選分憂,但心下對於他們二人懂分寸還是頗為滿意的。

趙弘沛和陸二十七郎往山西去,隻能說是為壽哥辦“私活兒”,與糧倉草場無關。壽哥這邊還要選派一個欽差下去好好查查邊關的貓膩,這卻不是沈瑞能置喙的,壽哥也沒有谘詢沈瑞的意思,不過隨口提了一句。

事後在楊府書房裏,沈瑞說與楊廷和父子聽時,楊廷和道:“內閣議,還是依例讓都察院出一人。隻是,想來,皇上還是會派個中官同去的。”

楊慎奇道:“先前查出這些事兒的就是劉瑾派內官監的中官去查的,這次還要派中官?”

楊廷和撚須道:“皇上聖明,豈會偏聽偏信。這次隻怕是要派東廠的人去。”

劉瑾已儼然諸中官首領,然卻也不是內廷人人都俯首帖耳,單是丘聚就與劉瑾打擂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有人傳出小道消息來,若被東廠抓了把柄的,隻要給丘公公送銀子,保準不會叫你落在劉公公手裏。

這就等同於撿了條命回來,可卻也是從劉瑾手裏奪人命。

有兩次劉瑾要整的人叫丘聚放過了,劉瑾也是火冒三丈。

不過,這兩人不和正是朝中大佬們所樂見的。

想來,這也當是帝王所樂見的。

小皇帝一手平衡之術玩得漂亮,不會不對中官也用上的。

對此,沈瑞,乃至楊慎,都是心知肚明。

兩人在席上迅速交換了個眼神,都沒作聲,仍舊端著酒盞聽著諸人的欽差人選分析。

院裏正熱鬧間,外頭忽然傳來叩門聲。

院子淺,戴家人手不全,門房什麼的都沒配齊,當下戴大賓的一個長隨跑去開了門,然後大聲稟道:“劉仁劉公子,李經李公子來賀公子喬遷之喜。”

院中諸人都是一愣。

雖然都算是“衙內”,但楊慎、沈瑞卻與兵部尚書劉宇的公子劉仁實沒甚交情。這位李經更是聽都沒聽說過。

戴大賓也下意識低聲道:“我並不曾請劉公子。”

但來者是客,戴大賓當下整了整衣襟,與林福餘一同出去相迎。眾人麵麵相覷之後,也都起身相侯,以盡同年之禮。

片刻就聽得劉仁笑聲,見他與一年輕公子隨戴、林二人進得院中。

劉仁是個衙內,今科排名靠前又得了官職,大家都是認得的。而那李經自言也是今科進士,不過是三榜二百一十名,已屬榜尾,確如他所言“僥幸得中”。

眾人互相見了禮,重新入席。

來了新客人,麵對殘席,總是不恭,戴大賓忙又吩咐仆從再去點菜來,重新開席。

劉仁卻笑道:“不必不必,是我來得遲了,怎好與你添麻煩。大家都是同年好友,理當共飲一壺酒。”

他說著接過仆從送來的新杯碟碗筷,從桌上拿起酒壺來,自斟一杯,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笑道,“既來遲了,我自罰一杯,向各位兄台賠罪。”又毫不忌諱的拾起筷子,就著手邊兒一盤菜吃了兩口。

眾人見他這樣隨和,都鬆了口氣,大家彼此敬酒閑聊,一時席間恢複了些熱鬧。隻是到底與他二人不熟,剛才那般高談闊論朝中事的情形是不會再有了。

事實證明,不要與陌生人說話是完全正確的。

席間劉仁一直在與戴大賓攀談,問他家中情形,準備何時還家雲雲,而那李經,喝了兩盞酒,就有了些醉態,便急不可耐問道:“聽聞賓仲買這宅子時銀子有些不湊手?你我同年一場,我癡長幾歲,理應幫襯賢弟。”

場上登時一靜。

戴大賓不由皺眉,林福餘性子急,已是撂下臉來。

劉仁有些尷尬,瞪了李經一眼,忙圓場陪笑道:“賓仲莫怪,我們也是聽說了此事,為賢弟著急……”

沈瑞忽在旁笑了一聲,抬了抬酒盞,故作誇張驚訝道:“賓仲這樣的才子也會缺銀子?浣溪沙茶樓可是還有好幾麵牆空著,賓仲若肯下墨寶,茶樓是肯千金相求的!”

旁邊幾人都心領神會,都圓場笑道:“沈老板好闊氣,不知道可還缺不缺寫流水的文書夥計,我等還勉強可勝任。”

這番嬉笑下來,氣氛為之一緩,戴大賓調整了情緒,淡淡道:“多謝劉公子李公子關心,不過想來二位是誤會了。”卻是連“兄”字也不稱了,隻稱公子,可見疏遠。

劉仁心下火大,恨李經嘴快壞事,剛想再描補兩句圓回來,卻不想李經又開口笑道:“是極,賓仲這般謫仙人物,自有貴人招為東床快婿,怎會短了銀錢。”

眾人皆是變了臉色,席間龐天青更是重重一撂酒盞,卻瞪向劉仁,道:“劉公子今日來此是何意?”

劉仁掐死李經的心都有,忙道:“自然是來為賓仲暖宅。這李賢弟,不勝酒力……”

還沒描補完,那邊李經似是借酒裝瘋,嘿嘿一笑,道:“我們今日來此,也是好意來為賓仲作冰人的。賓仲啊,你的好運道,錦衣衛千戶談糧願將千金許配與你。”

保媒也沒有這般直白的!

通常都是兩家人先彼此探探口風,再遣媒人去問,否則若是一方斷然拒絕,豈不傷了另一家顏麵,更傷了兩家和氣。

誰知道這李經是哪根筋搭錯了,竟大喇喇在這席上說出這樣的話來。

席間諸人皆麵色不善,劉仁恨不得自己從沒出現在這裏過,戴大賓則起身道:“賓已有婚約,李公子好意錯付。既公子醉了,便請回府好好歇息吧,恕不遠送。”

這下了逐客令已是很不客氣了,劉仁知道事不可為,便也不想再呆在這裏,一手握住李經胳膊,勉強擠出個笑來,“今日叨擾了……”想拽著李經離開。

李經卻是眯起眼來,語不驚人死不休,“談千戶你們沒聽過?也不怪你不應。談千戶的兄弟你卻不會不知道,正是如今掌司禮監的劉瑾劉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