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一身農婦打扮往山下走已是十天後。她的腳已好透。鐵算盤帶來的燙傷藥膏很管用。在她扶著青蛇的肩膀在山崖邊練走時,她看見陳三炮把著花紅的手在打槍。陳三炮一隻手攏著花紅的後背和肩膀,另一隻手搭在她腰間,幾乎要將花紅整個填進胸口。他粗大黑闊的手掌裹著花紅細長的手,讓香雪海的腦子有一段長久的空白。她抬頭看了看頭頂上方明明靛藍的天空,看起來卻是一片灰暗。
陳三炮大聲說,雙手要穩,擊發時用力要穩,最重要的是手不能抖!
花紅大聲說,知道了。
陳三炮大聲說,為什麼要學槍法?
花紅大聲說,姑奶奶想練好槍法去殺了沈家門,為馬龍報仇!
陳三炮皺著眉頭,又是為了馬龍那個混球。看好了,前麵那個酒壇子就是沈家門,開槍!
花紅瞄準壇子扣動板機,三聲槍響,三個酒壇子全部碎裂。
陳三炮驚訝地瞪著花紅。
花紅收槍大笑,原來打槍和扔東西一樣,瞄準就行,這個我熟,看來我不用練槍了,省點子彈!
山路兩旁的荊棘拉扯著香雪海身上的披風,橫臥在地上的枯枝殘葉像死了無數年。幾隻似狼似兔的家夥在樹叢中偷窺,狀似長繩的蛇劃過一道亮光迅速消失在叢林。林子裏響著各種各樣陰沉沉的詭異怪叫。各種動靜從香雪海的一隻耳朵裏進,另一隻耳朵裏出。多年來墳堆裏瞌睡、刀尖上舔血的生涯,使她對這些小動靜早提不起興趣。她非常渴望這時候林子裏能躥出一頭凶惡的虎豹,這樣她就會像一匹久不逢對手伺機四處尋仇的母狼一樣,廝殺個痛快。可林子寂靜得像睡了八百年的墳墓一樣古老而無趣。
她的腦海裏不時浮現出陳三炮教花紅打槍的模樣,花紅露出白牙燦爛的笑,讓她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此時夕陽軟軟地扔了過來,她被那一道最後的光亮所打動,眼角沁出了淚水。此時同樣在柔軟而金黃的夕陽下,陳三炮把槍插回腰間說,玩得差不多了,槍是男人的吃飯家夥,女人玩槍一不小心就會玩成刀槍之命,玩不得。
花紅愣了。海半仙的話在她耳邊響起:“生值鷹骨性格傲,為友盡力兩肋刀,刀快須防下山早,劍光早斂莫出鞘。刀槍之命啊,花家丫頭,你的命比鐵還硬。”花紅看遠處像海浪一樣一層推一層的鬆林,鬆林盡頭蒼青色的山巒像一匹疲於奔命的老馬安靜地站在馬圈裏,山巒盡頭一片混沌。花紅輕輕歎了口氣。她突然覺得,一切果然都是命。
沉默了好久以後,花紅說,再過兩天田記釀的酒就該開耙了,我怕他們弄不好!
陳三炮盯著花紅搖搖頭,你這個傻女人啊!他們田家不管你死活,你還管他們的酒做得好不好。
花紅把臉扭向一邊,淡淡地說,我不管什麼田家不田家,我隻是惦記我的酒。釀酒師傅聽酒缸發出咕嚕嚕的發酵聲,比老戲骨聽紹興大班還要入癡。再說,一入酒行,終生與酒相伴,這也是命。
陳三炮站起身說,跟我走。兩人走到山寨後的土坯屋門口,門口堆砌一排酒壇。花紅受驚似的瞪大眼。鼻涕忽然像隻鑽山鼠一樣從屋裏鑽出來,鼻尖沾著飯粒,手裏舉著花紅十分眼熟的一把深口木勺。花紅一把奪過木勺,大聲問,酒勺哪來的?
鼻涕興奮地拉著花紅往屋裏鑽。花紅站在土坯酒坊裏,竹靶、木勺、麻繩、水桶、陶壇、陶缸、蒸籠。花紅緊緊攥著木勺,對陳三炮說,你什麼時候做的酒坊?你為什麼要做酒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做了酒坊?她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聽起來好像陳三炮做錯了事。陳三炮靦腆地摸後腦勺,他笑得像個三歲的孩子。
鼻涕咬著飯團說大當家知道娘惦念做酒了,前幾天帶了木瓜幾個兄弟下山操辦。就是你跟香雪海打架的那天。
花紅走出屋外,撚了撚指頭,感覺到指頭的溫濕度,然後說,這幾天不冷不熱正好,晚上我煮飯拌酒曲,三七二十一天後就能出酒。酒越陳越好,但現在隻能將就了。
陳三炮滿意地點點頭說,我總算能喝到壓寨夫人在山上釀的酒了。
花紅轉頭看著天邊的太陽,再過二十一天是馬龍五七,我釀的酒就能祭祀他了。
陳三炮說,馬龍陰魂不散。你要什麼時候能這麼對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