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的賭館內,搖骰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好似夏夜稻田裏不知疲倦的蟲叫蛙鳴。桌子前賭徒們的腦袋擠著挨著湊在一起,在昏黃的燈光裏,像極了一堆發黑的水葫蘆上下浮動。田樹根與王五隔著一張桌子,他一隻腳擱在另一條長凳上,半蹲半坐的樣子,頭發蓬亂眼泡浮腫,麵皮晦暗得就像上了一層厚厚的桐油,一坨眼屎結結實實地堆在眼角。
一圈下來,田樹根又輸了。賭館夥計伸出長竹杆把田樹根麵前的一堆籌碼劃拉到王五一邊。田樹根氣急敗壞地向二胖伸手,二胖怯怯地把參湯遞給他。田樹根喝了一口就高聲叫罵又沒熬透,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打算走。
青花長衫陽春麵般清爽的九枝梅走進來,細長白淨的手指上戴著好幾個大大的玉扳指,很讓人擔心會把手指壓斷。他一把搭住擦身而過的田樹根的肩頭,扭過腰身嫵媚地對他笑,這位兄弟別走啊,再賭兩把試試手氣?
田樹根沒好氣地推開九枝梅,你男的女的?別跟本少爺拉拉扯扯。
九枝梅伸出細長的手指刮了下田樹根的臉,咯咯笑,討厭,人家大老爺們啊!我來辛浦鎮走親戚,聽說這鎮上有個玩牌高手,特意過來英雄惜英雄。
田樹根上下打量他,你女裏女氣的算什麼英雄?
九枝梅撅起嘴晃著衣襟,人家堂堂正正大男人,要不要給你看看?
田樹根拍了下桌子,重新坐定,夥計,搖骰子!
許多個腦袋又湊在一起,昏黃的燈光下流水一樣嘩啦啦的聲音又響起,讓人想起一群辛勤的婦人在河埠頭洗衣裳的景致。沈萬順從二樓俯身看下去,清楚地看到田樹根與九枝梅的對賭。田樹根麵前已經堆起一堆贏來的籌碼。他滿麵紅光,嘴裏叼著一隻熏豬腳,不停地啃著。當豬腳快滑下時,他用手背一抬重新塞進嘴裏。他的鼻尖掛著一顆欲墜不墜的晶亮汗珠,眼睛死死盯著桌麵。賭館夥計殷勤地替田樹根敲背。
九枝梅把骰子罐扣到桌子上,緩緩掀起。田樹根咧著嘴笑了,你又輸了!
九枝梅皺著眉頭瞅自己的手,手賤,一定是因為昨晚摸了女人。今兒就玩到這吧,結賬!
沈萬順聽到這裏,麵露欣慰之色。他望向窗外遠處,田記唐宋酒坊高掛的紅燈籠在夜色中格外刺眼。他喃喃道,有糧兄,我前前後後跟他們說了三四回,該給的麵子給足了,可他們給臉不要臉,我這也是沒法子才想出來的法子,怪我不得。他拎起一根新的文明棍,點著暗兮兮的樓梯穩穩地走下去。
沈萬順撥開人群,吃驚地揪過九枝梅,你個小混賬,我找你好半天。走一趟親戚你又賭上了。回頭我怎麼跟你爹交待?
九枝梅哭喪著臉說表伯我輸了。賬房算盤啪啪一打,尖著嗓門喊,一百零五塊大洋。
沈萬順連連歎氣,從身上掏出一布袋大洋說,本來打算明天進貨,現在隻能先替你還上,總不能讓你被人剝光衣裳吧。樹根侄兒,下手不能太狠啊。
田樹根自鳴得意,沈老伯,賭場無父子,賭賬也是賬。一百塊大洋,零頭拿去買滿城香熏肘子,我請客!
沈萬順掂了掂錢袋,歎著氣扔到田樹根麵前。田樹根迫不及待地打開錢袋子,捧起一把大洋,慢慢張開手。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唱歌般的叮叮當當聲。沈萬順拉起九枝梅往外走。九枝梅掙開沈萬順的手,跟田樹根約定明天繼續玩。田樹根嘴裏塞著豬腳,口齒不清地唔唔嗯嗯,兩眼放光,拚命點頭。
田太太撚著佛珠念經。田明媚在旁邊塗手指甲,漫不經心地問她娘明天要不要去城裏看八齡童的紹興大班,沈家門跟她說過。
田太太停了手裏的佛珠,看看女兒的粉紅臉蛋,她從女兒的好氣色中看到了女兒今後或將過上安逸富貴的好日子的遠景,這讓田太太頗為慰藉。她含笑說你想去就去吧,娘就不湊這個熱鬧了。隨後她記起長久沒見過田樹根,便問他去了哪。
田明媚一臉不屑,瞧著自己的手指頭,那個賭棍不輸光絕不會回家!估計這些日子手順,聽說老買滿城香熏肘子請客。
田太太說,幸好每次就給他五塊大洋,他輸了自然也就回來了。接著她繼續念經……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她覺得在她虔誠無比的念叨禱告中,佛祖一定會感應到,會保佑田家子嗣綿永,世代隆昌。
昏天黑地的賭館裏,田樹根脖子上甩著一根毛巾,咬著牙齒搖骰子。他眼睛充血,臉色發綠,麵色蒼白得不像活人,頭發亂得像被襲過的鳥窩。兩個女人有節奏地給九枝梅敲背。九枝梅呲牙咧嘴,唉喲喲,輕點輕點,快把爺爺我的骨頭敲散了。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