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半仙蜷縮在一把舊竹椅裏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摸骨論相”的布幡依然在風中輕搖。一個穿青花布衫的身影落在辛浦河麵上,隨著船劃過的光影晃成碎片。海半仙從微閉著的眼中啟開一道縫,眯眼看著一個身影緩緩地移動到麵前,突然舉起那隻油光鋥亮的小銅鈴晃了一下,銅鈴發出蒼老破碎的喊叫。
抱著酒壇子穿青花布衫的花紅皺了下眉,海半仙你還在這蒙人。
海半仙懶洋洋地起身,聳著鼻子在花紅身邊聞了聞,皺起眉頭,一股殺氣!
花紅剛要把手裏的酒壇子送到海半仙麵前,聽得此話,馬上把酒壇子又抱回懷裏,海半仙,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踢了你的攤子!
海半仙說,丫頭,我早說過了你是刀槍之命。你這一生必有幾個男人要為你動刀動槍,折骨傷命!
花紅心裏歎了口氣,把那壇酒墩到海半仙的卦桌上,便轉身離去。海半仙在背後大笑,去也總須去,住也如何住,該走的終究是要走的。花紅停下腳步,片刻後回過頭去看。海半仙又蜷縮在舊竹椅裏,以亙古未變的姿態睡著,仿佛從未醒來過。剛才擱在卦桌上的那壇酒,早已不見了蹤影,仿佛從沒出現過。
田樹才跪在父母和田樹根的遺像前,垂著腦袋,幽暗的燭光下,仿佛一根巨大的蠟燭杵在那兒。他的身影罩在地麵上,隨著燭光的搖動,一會兒清晰一會兒迷糊。田樹才一動不動地跪著,直到田明媚推門而入。田樹才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說你來了。
田明媚在田樹才旁邊跪下,今天是娘五七忌日,我怎麼會忘記?
兄妹倆對著父母兄長的像跪下。田明媚在磕下頭的一瞬間,腦袋重重地磕在地麵上。這個疼痛帶來了無邊的無力感。除了叩跪悲泣,她一點點也不能為含恨帶屈的父母兄長做些什麼。如果不是陳三炮下山打劫,父親不會浸酒缸而死於非命;如果父親沒有死去,大哥也不會被沈家害得投井,母親也不會吞毒,她又怎麼會棲身於這樣破廟裏……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切都是拜陳三炮所賜。然後她低下頭看自己的雙手,蒼白,纖細,細嫩,就憑這雙手,她能對付得了令四鄉八裏聞風喪膽的大土匪陳三炮嗎。
陳——三——炮,田明媚的牙齒縫裏反複咀嚼著這三個字。
田樹才轉過身來,突然衝著田明媚鄭重其事地磕了個頭。田明媚驚慌地扶住田樹才,二哥,你這是幹嗎?快起來。
田樹才說,二哥想要你嫁人。
田明媚直愣愣地抬頭看畫像上嘴角含笑的母親。她心裏在問,娘,你要女兒嫁給那個害了大哥和你的沈家嗎?娘,我可以借刀殺人然後再殺了那個借給我刀的人嗎?娘,女兒的一生能換來你和大哥的含笑九泉嗎?然後田明媚淒然一笑,沈家門人不壞,對我是認真的,有槍有兵,我答應嫁給他,給咱爹報仇!
田樹才提醒她,可沈萬順也是害死了咱哥和咱娘的仇人。
田明媚咬著牙冷笑,一個一個收拾,他已七老八十,總會死在我前頭。
田樹才攬過田明媚的肩頭,撫開她額頭的頭發,那兒有剛剛磕頭撞出的一縷血痕,滲著細密的血。田樹才心痛地掏出手帕,按在田明媚的額頭上,明媚,你哭一場!
田明媚的臉上卻浮出笑意,僵僵地笑了會,眼中終於流下兩行淚。她開始低低地哭,然後哭聲漸漸放大。田明媚明白,這是一場一生之中最酣暢的痛哭。
花紅麻利地把被子抖開鋪好準備睡覺,想了想又起身走到田明媚房間。此時田明媚彎著腰,麵向床鋪正在整理衣物。一套紅色的嫁衣被一塊包袱皮蓋著若隱若現。她的手遲疑著伸向嫁衣。那是少女時代的田明媚一針一線繡成的。那時她的心是一塊清水池塘,水色澄澈無比。她在春天開滿桃花的田家大院一針一線刺繡的時候,也綺夢串串地憧憬過,將來會有哪一個儒雅的白麵書生騎馬佩劍來迎娶她。那時她的發梢落滿了細碎的緋色桃花瓣,那時她的情懷滿是春天的芳香。後來沈家門果然騎著高頭大馬向她奔來,他十分魯莽粗俗地強行闖入她的清水池塘,攪起了一池水深火熱。
田明媚正在拿起紅嫁衣,花紅推門而入,明媚,該睡覺了。
田明媚迅速用布蓋住紅嫁衣,沒有回頭,低聲說今天她自己一個人睡。花紅遲疑著轉身欲走。田明媚在背後說,嫂子,你為了田家不容易,以後我們田家還指著你興旺。
花紅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剛才喊我什麼?
田明媚繼續整理床鋪,以後明媚不勞嫂子多操心了。
從未聽過田明媚喊嫂子的花紅有點尷尬,我是田家媳婦,幹什麼都應該。你自己睡……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