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神情恍惚地出來,頭發像一堆亂草,身上的衣裳成了碎片,橫一條豎一條掛在身上。廟門突然在桃紅的背後砰地關上。桃紅十分緩慢地回頭,看到緊閉的大門,一下子反應過來,拚命拍門,三少奶奶快開門,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衣衫襤褸的田明媚背靠著門,麵無表情,嘴角滲出一縷血。褲子已被鮮血染紅,腳下還在不斷滴血,地麵開出了大朵大朵腥紅的花。
花紅聞訊趕來,和桃紅一起發瘋地拍門。田明媚的眼淚無聲地淌下,嗚咽著,沈家門,你不是愛聽我唱的《紅娘》嗎?我唱給你聽!三炷香,眼前事最最要緊,願小姐配一個如意郎君。貌比潘安俊,才高北鬥星,恩恩愛愛成雙對,地老天荒白頭吟……
眾人合力撞開門。田明媚邊唱邊拔下頭上的銀簪子,對準自己的心口。花紅撲上去抓住田明媚的手腕。田明媚盯著花紅,無力地說,你讓我死!
花紅厲聲喝道,不許你死!你不想為你爹娘大哥報仇了嗎?那麼多仇沒報,你有什麼資格去死?!你不想看著田記唐宋酒坊重開了嗎?不想看著田記唐宋酒坊越來越紅火嗎?還有,要是你死了,你讓誰給沈家門傳宗接代?!
田明媚眼神空洞,表情呆滯,手裏的銀簪子當地落下。花紅蹲下身撿起銀簪子,在衣服擦了擦,含淚為田明媚插上。
田樹才風風火火地跑來,撥開人群,遠遠看到廟門裏,田明媚像個木頭人似的靠在花紅的懷裏。人們竊竊私語,這個狗腿子就是田明媚的哥哥,報應啊現世報啊!田樹才覺得這短短一截路無比漫長,而他的腳步像蝸牛一樣緩慢遲滯。他終於十分緩慢地一步步邁進廟門,先是看到田明媚錫箔紙一樣慘白的麵孔,接著看到她腳下一大片血,空氣中充斥著殺過一堆魚似的血腥氣。田樹才痛苦地閉上眼睛,眼前飛舞著一團團迷亂的血色的星星。
花紅脫下衣服蓋在田明媚身上。田樹才橫抱起田明媚,眼圈血紅,一步一步走出廟門。人群像潮水一樣退後,給他們讓出一條小小的路。天色暗下來,街上的燈籠像鬼火一樣陸陸續續亮起,在風裏晃晃蕩蕩。田樹才的目光所及處,一切看起來又荒涼又殘缺。
田樹才步履蹣跚地走進房間,在一條長凳子上疲憊地躺下,閉上眼睛。他一閉眼,眼前就浮現一團團飛舞的迷亂的血紅星星。田樹才舉起手,無力地揮了揮,很快又垂下手,因為這些血紅的星星根本沒法揮走。然後他又聞到了殺過一堆魚似的血腥氣。田樹才深深地吸氣。他想也許隻有讓這股氣味窒息了自己,才能逼走湧到眼眶的一堆堆淚水。
田樹才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疲憊無力,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懷疑,他決定犧牲自己成為唐守成的女婿,到底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田樹才的眼前開始晃動梳著羊角小辮的田明媚,她跑過來,一把拉起田樹才要他陪著跳皮筋。田樹才和一棵大樹給田明媚撐著皮筋。田明媚的羊角小辮一甩一甩,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身青年學生裝扮的田樹才下了黃包車,田明媚歡蹦亂跳地跑出來,拉住田樹才的胳膊搖晃,二哥你可回來了,娘還怕你趕不及呢……穿著火紅嫁衣的田明媚懷裏抱著一壇係了大紅花的唐宋紅。火紅嫁衣在蒼白慘淡的冬天顯得突兀而怪異,像曠野中飄移的一點磷火……田樹才十分緩慢地一步步邁進廟門,先是看到田明媚錫箔紙一樣慘白的麵孔,接著看到她腳下一大片血……
田樹才猛然摔到地上,腦袋重重磕地。他捂住後腦勺慢慢睜開眼睛。一抬頭,看見牆上掛著一把短刀。他盯了一會兒,突然起身抽出短刀。手起刀落,左手小手指已斷了一截。田樹才倉促而短暫地低呼一聲。血從指頭冒出來,滴滴嗒嗒灑落在地。田樹才凝視著血淋淋的手指頭,咬牙發誓,小日本,我不殺光你們,我田樹才誓不為人!
傻姑一蹦一跳拿著蘋果進屋,衝著田樹才搖著蘋果,吃果果吃果果。田樹才轉過身,眉目由於疼痛而撕裂,顯得猙獰可怕。傻姑害怕地往後退,突然看到他手上不斷湧出來的血,傻姑兩腿一軟,立刻暈了過去。
兩個蘋果在地上滾動,果皮沾滿了血。田樹才忙用手帕包住手,扶起倒地的傻姑一迭聲喊。唐守成聞聲進來,看見地上的血以及一截斷指,馬上明白田樹才心裏在想什麼。田樹才回答說是給靈兒削蘋果不小心削到手。唐守成指著田樹才的鼻子,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對皇軍不敬,我不會對你客氣!田樹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摔門竟揚長而去。
戚家山前線指揮部,槍炮聲不時傳來,發報機嘀嘀作響,國軍士兵們來往奔忙。沈家門的軍帽歪著,用手點著作戰地圖,對著電話大吼,告訴一連長,今天務必把3號陣地拿下!再打不下來,老子要他的腦袋!沈家門摔下電話,用放大鏡研究作戰地圖,對劉二狗指點著陣地。通迅員飛奔而來,說團長老家來信。
沈家門不耐煩地讓通訊員念信。通迅員打開信,家門吾兒:家門不幸,汝之三房明媚慘遭東洋之倭賊蹂躪,吾孫尚未出生便慘遭荼毒,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