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適是南宋時期的一位重要的儒學思想家,其德性學說及其批判精神獨具特色,並影響到宋明以後的儒學發展。除了孔子及原始經典之外,諸子百家之學皆在其批判之列,其中,宋代的性命之學(亦即心性之學)是其批判的主要對象。

(一)性命與德性的理論

葉適對當時盛行並成為儒學主流思潮的性命之學的批判,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一是對性命之學的先驗超越根據的批判,認為這種學說無法經受實際生活經驗的證明,隻是後儒的一種臆測和想象,他稱之為“影像”。這種影像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佛教的影響。追根溯源,他將宋代性命之學追溯到《大學》、《中庸》、《易·係辭》等儒家著作以及孟子,否定了從孔子到曾子、子思再到孟子的所謂傳承譜係,主張回到孔子;而將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提前到漢代以前直到先秦的周朝。他之所以這樣作,正是為了重新建立儒家德性之學的譜係:孔子開創的儒家學說不是後儒所說的先天性命之學,而是重視後天經驗的德性之學。

二是性命之學無益於事功。朱子說過,永嘉之學“偏重事功”,當時和以後的許多學者都承認葉適(永嘉之學的主要代表)提倡事功。但葉適除了提倡事功,更重視提倡德性,並且主張德性與事功的統一,而不是純粹個人的功利主義,當然也不是提倡純粹個人的善。

在葉適看來,性命之學既然得不到經驗事實的驗證,不能產生實際的社會效果,那就隻能是個人的內在體驗,而缺乏客觀有效性。

宋代的性命之學,以形而上學的形式確立了人生的普遍價值,其理論根據是以性為天所命、心所具的先驗人性論,或者以心為性、為天的心性之學。葉適作為一名儒家學者,自然很關心人性的問題,但他不能接受心-性-天合而為一的先驗理論,而是主張回到孔子的“性相近,習相遠”的學說,強調後天習得的重要性,使儒家的人性學說變成經驗之學。因此,他與理學家對孔子學說的取舍與解釋是不同的。比如《論語》開卷的頭三句話,“學而時習之”等等,曾受到葉適的高度重視,認為孔子“成德之功”全在於此,但在理學家看來,這些話雖然很重要,但必須以先驗性善論為前提,正如朱子所說,其目的是“明善而複其初”。

這是可以理解的。理學家在佛教心性論的刺激、挑戰之下,需要找到人性的超越根據,以說明善的普遍必然性,並以此與佛教相抗衡;但在葉適看來,儒者不必建立超越的根據,也不必如此看重佛教而仿效之、是非之,因為它本來就不是中國宗教,各安其所安而已。

“夫彼安於國俗之常,不我效而我反效之,又置是非毀譽於其間,何哉?”(《習學記言序目》,第557頁)這是一種開放的同時又是以儒為本位的德性觀,其內在的理論依據便是由孔子所開創的重視經驗學習的獲得性理論。這種德性觀與西方亞裏士多德所代表的以“習慣”為德性之主要來源的德性觀倒是很相近,而與理學家所主張的心-性-天合一的德性觀有所不同。

從心靈哲學的角度看,人心究竟是什麼,這是理學心性論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就是一些重要的理學家無不承認有“心之本體”或“本體之心”的存在,他們的形而上學心性論就是建立在這一基本體認之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二程、朱子,還是陸象山,都承認心即理,心即性,心即天。朱子的“心與理一”之學,不僅是他的理論所要達到的最後結論,而且是他的理論的基本前提。牟宗三先生將朱子所謂心說成形而下的認知心,這是不符合事實的。他隻說到朱子心論的一個層麵(形而下的層麵),卻有意無意地否定了朱子心論的另一個層麵(形而上的層麵)。從形而上的層麵上說,心即是性,即是理,因此才有“心與理一”之說,否則,“心與理一”從何說起?理學家的性命之學必然落到心性關係問題上,而心具有超越的形而上的意義,這是所有理學家都沒有例外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葉適並沒有區分哪種性命之學,而是將他們統統歸之於“後儒”,將他們的學說歸之於“性命之學”、“心性之學”,而進行了批判,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在葉適看來,人心就是平常人之心,平常人之心就是生死利害之心,並沒有什麼本體之心。他把人心恢複到經驗心理的層麵,一切爭論如人心道心、未發已發之類就統統變成了心理過程而不是形上形下、本體作用一類的問題,“性命”之學也就從形而上的言說中被取消了。“人心,眾人之同心也,所以就利遠害,能成養生送死之事也。

是心也,可以成而不可以安;能使之安者,道心也,利害生死不膠於中者也。”(同上書,第52頁)這是從生物學、心理學的意義上說人心,實質上是情欲問題,如果說這是性,那麼,這是從荀子、告子而來的。

所謂道心,隻是“心安”之謂,使利害生死之心能“安”者就是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