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們可以說,葉適質疑程朱道統說,並不是否定“道統”的存在,相反地,他肯定中國文明的確有一道統存在,此道統非“特以身傳”,而是在曆史,典籍,知識份子以斯文為己任的關懷之中。因此道統從來不曾中斷,所謂“道固常存,學固常明”。程朱學派立道統之說而自任為道統繼承人,對葉適來說是錯看了道統的內容。他在〈答吳明輔書〉中說:

垂諭道學名實真偽之說,《書》:“為學遜誌,務時敏,厥修乃來。

允懷於茲,道積於厥功。”言學修而後道積也;《詩》:“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佛時仔間,示我顯德行。”言學明而後德顯也;皆以學致道而不以道致學。道學之名,起於近世儒者,其意曰:“舉天下之學皆不足以致其道,獨我能致之,”故雲爾。其本少差,其末大弊矣。

葉適認為“古人以學致道,不以道致學”,是認為“道”存在於典籍之中,可透過典籍的學習求致。對葉適來說,唐虞三代之治道的原理全由孔子繼承,記述於六經之中,後世學者透過學習六經,便可以明道。因此,“道”不是什麽難知難求,形上物外之理,而是備於人倫大紀,禮樂儀節之中。學者通過學習,習得典製禮儀等事物,自然也就能由學習實踐之中,明白“道”的存在。所謂“蓋一言行,則有一事之益,如鑒覩像,不得相離也。古人治儀,因儀以知事。”就是這個意思。

而近世儒者以為“舉天下之學皆不足以致其道,獨我能致之”這種以一己私意來窺測天道的作法,對葉適來說“其本少差,其末大弊矣。”這裏的近世儒者所指為誰,我們無從得知,不過若就葉適晚年對程朱學派的反省和思考,以及程朱學派“道統說”及其對“道”的掌握要求先於經典,我們可以推測應是指程朱學派儒者。朱熹曾說:

“四子,六經之階梯。”認為為學應先由四子書契入,根本掌握道與理,然後再持此道理學六經,則六經道理才能明白。程頤亦有相似言論,所謂:“嚐語學者,且先讀《論語》,《孟子》,更讀一經,然後看《春秋》。先識得個義理,方可看《春秋》。”又說:“學《春秋》可以盡道矣。然以通《論》,《孟》為先。”

程朱論點乍看之下,似乎與葉適所說“以學致道”並無太大差別,也就是葉適所謂“其本少差”,隻是入門學習的方向不同而已,何以到頭來會變成“其末大弊”呢對葉適來說,由四子書入手,先去推求,詮釋出一個“道”的存在,然後再以此“道”去詮釋六經,意即“以道致學”,這是非常危險的作法。四書學的形成與其地位,是到朱熹手上才確立,其意義在於藉由四書說明,詮釋性命天道,以此作為其學說的中心,並企圖將其地位提升至六經之上。然而就葉適的角度而言,《中庸》為子思自作,非孔子所傳,《孟子》新說奇論,未得聖人之旨,則豈有向四子書求“道”的理而六經為上世聖人所傳,孔子所述,“道”存於六經之中絲毫無疑,又豈有舍六經而他外求“道”的理葉適強調“由學致道”,所學即是六經,並且說明孔子紹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立論點,正是因為孔子述六經,使唐虞三代之道賴以得傳的緣故。因此勤習六經才可明道,所明之道也才是聖人之“道”。也就是說,道自始至終都存於書上,事上,物上,而不是訴諸於冥思,默契性命天道,自以為獨得。《習學記言》曰:《書》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之統紀體用卓然,百聖所同,而《中庸》顯示開明,尤為精的。蓋於未發之際,能見其未發,則道心可以常存而不微。於將發之際,能使其發而皆中節,則人心可以常行而不危。不微不危,則中和之道致於我,而天地萬物之理遂於彼矣。自舜,禹,孔,顏相授最切,其後惟此言能繼之。

如果“道”隻能訴諸默契,隻能訴諸“傳心”,那麽“道”隻是形而上的存在,隻能各自印心而不能論詰。他於〈宋廄父墓誌銘〉一文中即說:“時諸儒以觀心空寂名學,徒默視危拱,不能有論詰,猥曰“道已存矣”。”又於《水心別集卷七總述》說:唐,虞,三代,上之治為皇極,下之教為大學,行之天下為中庸。漢以來,無能明之者。今世之學,始於心,而三者始明。然唐,虞,三代,內外無不合,故心不勞而道自存。今之為道者,務出內以治外,故常不合。

葉適認為中國的確有一“道統”的存在,此一道統自唐虞三代始,傳至孔子,孔子總述六經而“道”得以傳。這裏的“道”不僅止於個人道德,更是天下治道,是“文物粲然,四方風動”禮興樂製,百姓安樂的理想實現。因此他並非反對程朱“道統說”,相反地,他十分肯定“道統”的存在,隻是他不能認同以天道性命為中心的“傳心道統”,而是將“道統”確立在六經治教上,認為儒家的關懷目標應是經世濟國,而非形上的性命天道。

葉適此種思考,同時表現在其對佛教的態度上,他對儒學根本關懷的思考,確立他對儒佛的分判態度,更加凸顯,證明他的“道統觀”

有別於程朱,並且能從中看出其精辟的眼光與思考。

(三)儒佛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