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從山水詩到宮體詩(1 / 3)

一、謝靈運與山水詩的興起

自《詩經》至陶淵明,可以稱為中國詩歌史的第一個曆史時期,這一曆史時期可以以“原始的自然藝術”為之總命名。盡管陶淵明的自然藝術比之《詩經》的自然藝術,已經是豐富得多、高級得多的自然藝術,但就其內部發展的趨勢而言,則是不斷地向質樸自然的反麵轉化:楚辭開其先河,漢賦蔚成江河,建安、正始之後,更是很快就出現了太康文學的侈華氣氛:“晉世雄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戶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駢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此真其大略也。太康之後,便逐漸形成了兩個趨勢,一是在藝術形式上文彩塗飾得太濃太重,一是在藝術題材上或沉迷於閨情離思,或陶醉於自然山水。所謂宮體詩與山水詩,都在這時大量出現並形成流派。宮體詩與山水詩之間,既有區別,又有密切的關聯。首先,它們都是貴族生活的反映,山水與色情,是貴族生活不可缺少的兩個方麵。《南史陳後主本紀》載陳後主“荒於酒色……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範等十人預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擘采箋,製五言詩,十客一時繼和。”宮體詩、色情詩就多是從這種“群臣酣宴,從夕達旦”的荒淫生活中產生出的。其次,山水詩與宮體詩,都易於走上浮靡的道路,隻不過審美對象一為物,一為人而已。如史載宮體詩的代表人物簡文帝蕭綱:“辭藻豔發,博綜群言……然帝文傷於輕靡,時號宮體。”(《南史簡文本紀》)他的詩,隻看詩題,便也知其內容之一斑,如《見內人作臥具》、《詠內人晝眠》、《美人晨妝》。甚至寫男色,寫同性戀,如《孌童》詩。完全是坐在即將爆發的火山上狂飲醉舞,是一種變態的心理的表現。此時之風氣,可用“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來概括。其間惟有陶淵明“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給香霧彌漫的晉宋詩壇吹來了一陣清爽的涼風。然而,這隻不過為中國詩史的進程輕宕了一筆,洶湧的浪潮畢竟向那華美的所在流去,這就是華彩的六朝詩歌的人為藝術。謝靈運和他的山水詩,正是這種華美思潮的產物,反過來,又對這華美的浪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劉勰有一段著名的論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文心雕龍明詩》)“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可說是對六朝人為藝術思潮的形象的、藝術的概括,而這種現象產生的契機,正是由於“山水方滋”,即與山水詩的興起密切相關。所謂“情必極貌以寫物”,正是“辭必窮力而追新”的原因。在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天秤上,如果傾力於客體,勢必忽視情感的因素,而專注於對物象的描摹。在謝靈運的山水詩之前,曾有過以描摹客體物象為特征的文學現象——漢大賦,二者之間何其相似。試看劉勰的另一段分析:(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必情觀,故詞必巧麗。)(《詮斌》)這段分析是說:探求“登高能賦”的原意,大概就是遊目騁懷,看到了雄偉壯麗的景色,引起了崇高偉大的感情。這種感情是由雄偉的景色引起的。因此,賦的思想內容就必須“明雅”;而雄偉壯麗的景色是通過崇高偉大的感情來體現的,所以賦的語言形式,就必須巧妙華美。總之,賦這種藝術形式由於為其描摹物象的特質所決定,就必須地走向了華美的道路,同樣以客體山水為對象的山水詩,也就勢必不可避免走向鋪彩文、窮力追新道路了。其次,山水詩的興起,還是詩歌創作內部演進的結果。華夏文化在其產生的初期,就與大自然格外的親近。如《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就是一幅寫意式的山水畫卷,當然,這種畫麵還僅僅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起興和背景。在屈騷中,自然山水的描繪更趨精美細膩,如《涉江》中對景物的描繪:“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都是十分優美的山水畫圖。但它們也還僅是詩歌舞台上的幕景,客體自然還不具有獨立的審美意義。至建安時期,山水景物在詩歌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曹操的《觀淪海》標誌了我國最早的一首完整的山水詩的出現。魏晉時期,玄言詩盛行,“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劉勰《時序》),山水與玄言相為表裏。這種情況與當時的時代精神、文化風尚密切相關。魏晉以來,社會動亂、政治黑暗,文人誌士在動亂中難以存身,這種政治環境與魏晉玄學的崇尚自然、追求“出世”的學說一拍即合,從而使士大夫的目光由儒家倡導的齊家治國平天下,轉為逍遙抱一的自然陶醉,從而形成了向往自然的社會風氣。

於是山水成為了“以形媚道”的意象,成為與人類社會、人生哲理相通的客體,成為詩人寄托哲理的象征物。詩人與哲人們“目送飛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嵇康《贈秀才從軍》)。客體之“物”與主體之“玄”在這裏是一體的。謝靈運的山水詩正是在這種玄言詩的母體裏孕育成熟的。山水詩之所以在謝靈運手中得到完成,與謝靈運本人的身世、地位、經曆、思想也有著直接的關係。謝的家族是東晉南渡以來高門華胄的領袖,是貴族中的貴族。祖父謝玄曾率8萬兵以擊敗苻堅百萬之眾,因封康樂公。這一點與陶淵明相似,兩人都是貴族的後裔,但陶本人已淪為“瓶無儲粟”的寒士,而謝靈運本人則仍為貴族。“陶謝”並稱,分別開創了田園、山水詩派。其實田園與山水雖然都將審美的目光轉向客體之物,實則卻有著質的不同:前者是下層知識分子的生活體驗,與質樸的生活內容相合,其審美目光易於接近平樸,因此,陶潛成了《詩經》以來自然藝術的總結者;而後者卻是貴族生活的附屬品,與旅遊、遊樂、宴飲的生活密切相關,易於走向華美浮靡的道路,所以謝靈運成了六朝人為藝術的開端。當然,謝靈運山水詩的大量創作,還與他的宗教思想有關。他的家庭是信奉道教的,而他本人又是個佛教徒,而佛寺精舍又多在深山絕穀之中,與大自然溶為一體而遠離喧囂的城市。於是,謝靈運頭戴曲柄笠,腳登木屐,留連忘返於南國的山水日月之間。《宋書謝靈運傳》載:(靈運)“出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誌好,出守既不得誌,遂肆意遊遨,遍曆諸縣,動逾旬朔。……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焉。”試舉謝詩一例:(溯溪終水涉,登嶺始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