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風轉變與初唐四傑
初唐詩風,一般都評為仍是六朝之餘緒。這主要是因為近體詩的藝術形式在六朝尚未臻於成熟,尚需要初唐詩人的再實踐;另一方麵,也有人指出了初唐詩歌質樸的一麵,這也是正確的。初唐詩歌,作為唐詩的誕生期,就已經體現了唐詩由兩種藝術結合而成的特質。初唐時期,在近體詩形成的鏈條上擁有重要位置的,主要有上官儀、四傑和沈、宋。上官儀承著六朝宮體詩的餘緒,其詩多為應製之作。他的目光自然在形式之美。
對仗、對偶的規律,在他手中得到了係統化、理論化,他的六對、八對,對律體的最後宣告成立,無疑是個奠基。六對為:一、正名對天地日月二、同類對花葉草芽三、連珠對蕭蕭赫赫四、雙聲對黃槐綠柳五、疊韻對彷徨放曠六、雙擬對春樹秋池八對為:一、地名對送酒東南去,迎琴西北來。二、異類對風織池間樹,蟲穿草上文。三、雙聲對秋露香佳菊,春風馥麗蘭。四、疊韻對放蕩千般意,遷延一介心。五、聯綿對殘河若帶,初月如眉。六、雙擬對議月眉欺月,論花頰勝花。七、回文對情新因意對,意得逐情新。八、隔句對相思複相憶,夜夜淚沾衣;空歎複空泣,朝朝君未歸。《詩人玉屑》卷七引《詩苑類格》初唐詩歌的地位,起一種承上啟下的作用,一方麵,它繼續發展著近體詩的藝術形式,使它日臻成熟;一方麵,從其肌體內部,也開始出現對六朝華彩的反撥,呈現盛唐之音的先聲。這兩個方麵,有些詩人側重於一個方麵,如前述之上官儀,後麵將要述及的沈宋,都是側重於前者,以後述及的陳子昂,則側重於後者;也有些詩人是二者兼及,如王績、四傑,既對格律的演化有促進作用,又在總體風格上不同於六朝詩人。
王績、四傑等人與上官儀不同,他們既對近體詩的形成有促進作用,又在總體風格上不同於六朝詩人。如王績的《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一洗六朝官體詩的脂粉氣息,語言質樸,情感真切,開王孟詩風之先聲,在格律方麵,也更趨成熟。四傑之前的杜審言(公元約645一約708年),字必簡,京兆人,祖籍襄州襄陽(今湖北襄陽縣),遷居河南鞏縣。為杜甫祖父。鹹亨進士,曆任縣丞、尉等地方官。武則天時官著作郎、膳部員外郎。唐中宗複辟,因與張易之有交往,流放峰州。後任國子監主簿,修文館學士等職。青年時即與崔融、李嶠、蘇味道並稱“文章四友”,頗以文章自負。其詩多應製、酬和及寫景之作。樸質自然,基本脫齊梁餘風。五言律詩居多。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杜審言集》。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頻。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杜審言在王言律詩的形式上,擁有重要的一席。此詩高華雄整,興象超妙,為初唐五言律詩之冠冕。而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對詩歌的改造,就進一步從表麵的風貌而深入到深層的底蘊。四傑之前,山水詩也好,宮體詩也罷,就其本質而言,都是一種貴族文學,統治詩壇數百年的詩壇領袖,除鮑照、吳均等個別詩人之外,都或是貴族華胄,或是元老重臣,甚或是帝王元勳。如大謝是開國元勳謝家之成員,江淹、上官儀等皆是宮廷重臣,宮體詩之領袖蕭綱、陳叔寶等更直接是帝王,這就使這一時期的詩歌帶有濃厚的貴族氣、脂粉氣,所謂“綺錯婉媚”是也,其視野之狹窄,題材之局促,也勢必局限了詩歌向廣闊的領域發展。初唐時期確立科舉,大批世俗地主階層的知識分子,由考試而入仕途,這就突破了門閥世胄的壟斷。新興的階級正處於上升的階段,整個時代也正值青春少年、意氣奮發的黃金時期。四傑正是這個時代之佼佼者,他們首先給詩壇帶來了新時代的氣息,帶來了青春的旋律,盛唐的氣氛。
四傑“徒誌遠而心屈,遂才高而位下”(《洞底寒鬆賦》),都是極富才華而又不得誌的詩人。一開始他們還帶有六朝纖麗的餘風,生活的遭際使他們要求改革。楊炯在《王勃集序》中批評以前的文壇是“骨氣都盡,剛健不聞”,王、盧之後,才使“積年綺碎,一朝齊廓”。當然,要改造幾百年的詩風,畢其功於一役是不可能的,但他們總算是吹響了改造的號角。王勃(公元649一676年),字子安,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麟德初應舉及第,授朝散郎,又為沛王李賢召為王府修撰,後因觸怒高宗,被逐出府。後補任虢州參軍,又因罪去職。後往海南探父,渡海溺水,驚悸而死。勃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並稱“初唐四傑”。其詩偏於描寫個人生活,亦有少數抒發政治感慨,隱喻對豪門世族不滿之作。其風格雖未脫盡六朝藻飾餘習,但流利婉暢之中也有宏放渾厚的氣象。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王子安集》。
滕王閣騰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高宗上元三年(公元676年),年方十六歲的王勃赴南海探父,途經洪州(今江西南昌),參加了閆都督宴會,即席作了《滕王閣序》。序末以此詩作結,畫龍點睛,概括了這一傳世奇文的主旨。其中“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更是其中傳誦名句。明人唐汝詢《唐詩解》卷一評:“此概繁華盡也,言此閣臨江乃滕王佩玉鳴鸞之地,今歌舞既罷,簾棟蕭條,雲雨往來,景物變改而帝子終不可見,惟江水空流令人興慨耳。”物是人非,年華易逝,是中華文化的一大主題,此詩在其中有一席之地。試思王勃的“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長江悲已滯,萬裏念將歸。況複高風晚,山山黃葉飛”(《山中》);楊炯的“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從軍行》);以及駱賓王的《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餘心那形式之美無疑是靠六朝母親的乳汁養育,然而,那意境、那風味、那深沉的情感、昂揚的意緒、廣闊的視野,又不是前人所能拘羈的。明人王世貞《藝苑危言》雲:(盧、駱、王、楊,號稱四傑。遣詞華靡,固沿陳隋之遺。骨氣翩翩,意象老境,故超然勝之。五言遂為律家正始。內子安稍近樂府,楊盧尚字漢魏,賓王長歌,雖極浮靡,亦有微瑕,而綴錦貫珠,滔滔洪遠,故是千秋絕藝。)聞一多對四傑也有精彩的分析,他指出盧照鄰詩中有“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駱賓王“那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複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唐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還指出:“宮體詩在盧、駱手裏是由宮廷走向市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是從台閣移至江山與塞漠。”(《唐詩雜論四傑》)這個方麵,比四傑稍晚的劉希夷和張若虛更做了進一步的推動,他們的《代悲白頭翁》和《春江花月夜》,把對山水的描寫與愛情的描寫合一,將六朝華彩的形式之美,與清新的境界、充實的情感、深沉的人生認識合一,從而將六朝的靡靡之音,變成了青春的歌唱:代悲白頭翁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行逢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婉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初唐詩如同人之青春少年,多有對人生之無名之歎,莫名之哀。此詩以樂府歌行詠歎人生之短暫,卻隻有淡淡之哀傷。
起首以落花起興,比照“洛陽女兒”,以下八句,抒寫心中感慨,其中尤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醒目,蓋因其概括力高而具哲理意味,時光之流逝,年年花木相似而人卻不同,本是人所常見之事,一經揭示,竟成千古名句。第三層十句,以白頭翁一生經曆為說法,將上述之哲理引申寫實,使人知此非虛話。結尾四句,轉筆再寫“洛陽女兒”,以“蛾眉”對“鶴發”,以“歌舞地”對照“黃昏鳥雀悲”,呼應起首,揭示主題,全詩雖哀婉卻不見悲苦,正是少年之莫名惆悵也。再看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弧月輪。這無疑是絕美的山水詩,它的技藝之美、節奏之美、境象之美,無疑已遠遠超過二謝。小謝所追求的“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的境界,其實隻能在他的一些詩句中實現,而不能像唐人那樣一氣流貫、爐火純青,全篇都達到圓美流轉的境界。
然而,它不僅僅是山水詩,還是思婦詩、愛情詩。又不像宮體詩那樣的浮豔,而是麵對絕美的、深沉的、寥廓的、寧靜的境界,浮現了一股如“輕煙般的莫名惆悵和哀愁”,自然之美與對人生哲理的思考和青春的惆悵融為一體: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張若虛以他“頂峰上的頂峰”的成就,實現“宮體詩的自贖”,也為六朝以來的浮豔詩風劃了一個段落。沈宋在前人反複演練的基礎上,一舉奠定了七言律詩的體式,從而最終實現了近體詩形式的完成。試看沈雲卿的《古意》: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此詩一名《獨不見》,為樂府舊題。詩人用舊題也好,用“古意”也好,其氣象風韻卻並不“古”不“舊”,而是一首完整的七律,儼然盛唐風味了。與沈宋一起結束初唐詩風而開啟盛唐之聲的人物是陳子昂。沈宋與子昂分別是兩個側麵的代表,如果說,沈宋的本質在於標誌了律體詩這一人為藝術的詩歌形式的正式確立,從而為盛唐準備了藝術形式的禮物;陳子昂則主要是呼喚了自然藝術的回歸,從而開啟了盛唐對平淡自然追求的審美思潮。二者對立統一,構成了盛唐兩種藝術的完美結合。在理論上,陳子昂的“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仆嚐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指東方虯)《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鬱。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修竹篇序》)這段話,可視為自然藝術的綱領性文獻。
首先,他對六朝詩風進行了全麵的否定,當頭即予棒喝:“文章道弊五百年矣!”否定的時間起於“晉宋”,正是筆者所認為的“華彩的人為藝術”之始,否定的內容則是“漢魏風骨,晉宋莫傳”,“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即要求詩歌要有“風骨”,要有“興寄”,從而開盛、中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與“風骨”相承)、“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興寄”相通)之論,陳子昂有感於此,遂發思古之幽情,“每以永歎,思古人”,呼喚向《詩經》那原始的自然藝術回歸:“風雅不作,以耿耿也”,至少要回歸到建安正始:“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子昂的詩歌,基本上是其理論的實踐: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氣概!宇宙萬物,時間空間,可謂“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而表現出來的,又一切皆無:無雕飾、無刻畫、無鋪陳、無詞藻、無意象,隻有一股情懷,脫口而出,滿懷意緒,如歌如舞。“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感遇之二》)“黃河漠南起,白日隱西隅。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感遇之三》)“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霜圖悵已矣,驅馬複歸來。”(《燕昭王》)在這裏,你似乎可以聽到建安的餘音、阮籍的餘韻,這是自由的歌唱、自由的舞蹈!歌音裏深蘊著悲涼的、慷慨的味道;畫麵中呈現的是高遠的意境和豪邁的氣概;舞姿裏充溢著青春的活力和清新剛健的生命力。韓愈曾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薦士》),斯是矣!這個時期,還有一位頗為怪異的詩人出現,他似乎是在詩史的主要線索之外蔓生的枝葉,但細細品味,卻又是某種先知先覺式的先驅人物。這就是王梵誌的白話詩。王梵誌的詩,可以看作是白居易、顧況一派的先驅,這是單從語言通俗的角度來看;從內容來看,與白的“惟歌生民病”的傾向並不完全一致。他的詩如:吾有十畝田,種在南山坡。青鬆四五樹,綠豆兩三窠。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遨遊自取足,誰能奈我何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頗有些用白話來闡發某種人生態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