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詩仙李白
李白的生平及其思想李白（公元701一762年），字太白，據說李白出生時，其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驚薑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曰白，以太白字之。”（李陽冰《草堂集序》）李白自號“青蓮居士”，一般都認為這是李白以其家鄉之名而號之。李白約5歲時遷至四川青蓮鄉。《彰明縣誌》卷十三載：“青蓮鄉，縣西南十五裏，一名漫波渡。相傳李白母浣紗於此，有鯉躍入籃中，烹而食之，遂孕而生李白。”這個傳說已經夠浪漫的了，但還有更超凡脫俗的解釋，王琦在《李太白全集》裏論證：（青蓮花出西天竺，梵語謂之優缽羅花。清淨香潔，不染纖塵。太白自號，疑取此義。《眉公秘笈》謂其生於彰明之青蓮鄉，故號青蓮。）按：青蓮鄉在綿州舊彰明縣內，《彰明逸事》原作清廉鄉，疑後人因太白生於此，故易其字作青蓮耳。謂太白因此而取號，恐未是。此論甚有力，其自號取青蓮花“清淨香潔，不染纖塵”，正與其人格、詩格相符，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別樣說法。至於李白的生長之地因李白而改名（同音異字），更是完全可能的。李白《答湖州迦葉司馬》詩雲：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自稱“青蓮居土”，而且與“如來”關聯，更可證王琦之論，同時，也可知李白受佛道影響很深。此詩有“謫仙”字樣，當為李白初至長安之後的事。李白從小就具有超眾的天資，如仙的才華。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初步奠定了以後成為“詩仙”的基礎。對於李白的才氣，有人歸結為天才，有人歸結為後天努力，總之，對於李白的才氣是眾口一辭的。這一點，從與杜甫之比較的角度看是最清楚的：“杜甫長於學，故以字見功；李白長於才，故以篇見功；韓愈長於氣，故十數篇見功。”（《環溪詩話》）還有許多關於李白醉酒賦詩，文不加點的種種傳說，都說明了李白是個天才型詩人。這使他不斤斤於細節，與杜甫的苦心經營，郊寒島瘦、夜月推敲，以及宋人詩風涇渭分明。從這一點說，李白代表盛唐及以盛唐為代表的古典風度，杜甫則代表中唐及以中唐為發端的近世風貌。李白年輕時，愛好劍術，輕財任俠，喜遊山水，這些，都對他的性格及詩風有深刻影響。25歲時，他“仗劍去國，辭親遠遊”，離別故鄉，開始了他漫長的漫遊生涯。出川時所作《峨嵋山月歌》，已顯示出他非凡的才華：
（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峨嵋——平羌江——清溪——渝州——三峽，是一幅千裏蜀江行旅圖：“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王麟洲語）。情為其中線索貫穿。李白離蜀後，漫遊洞庭、湘水流域，經江夏、金陵至揚州，又入吳越，複回江夏一帶，在安陸（今屬湖北）和故相許圉師之孫女結婚，定居於此。此時，他開始渴望積極參政，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至天寶元年他42歲的時候，因其詩名極大，又有道士推薦，被玄宗召赴長安。李白十分興奮，以為可以在政治舞台一顯身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李白初到長安時，太子賓客賀知章一見，歎曰：“此天上謫仙人也！”從此，“謫仙”、“詩仙”就成為李白的象征。從李白自身的角度來說，賀的評價也啟發了李白，使他在潛意識裏確認了自己“仙”的地位，不自覺地以“仙”自許，從而形成了他不同凡俗的生活經曆和詩歌創作。玄宗命他供奉翰林，“帝賜食，親為調羹”，但李白“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他滿身的仙氣、才氣、酒氣，使他一時很難與官場世俗相融。“白猶與飲徒醉於市”，與賀知章等號稱“酒中八仙”。杜甫有《飲中八仙歌》：“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活畫一幅醉酒詩仙圖。史載：“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灑麵，稍解，援筆立就《清平樂》詞三章。”就是有名的：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又載雲：“白嚐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土素恨之，摘其詩以激楊貴妃”。李白之失敗，看似是這些偶然事件造成，實質卻是他高傲的詩人性格及其追求個性解放、人性尊嚴的理想，與現實的封建等級製度所形成的不可避免的矛盾，結果賜金而還，結束了短暫的長安生活。李白心中所燃燒的政治理想的火焰也暫時熄滅了。然而，一旦有機會，李白的這團火焰就會死灰複燃。晚年時的永王之亂，是李白政治生涯中的另一次大挫折。肅宗（李亨）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即安史之亂後的第二年，永王與其兄爭奪帝位，經潯陽時，請李白作僚佐，李白以為永王是北上抗敵平亂的，於是，又一次鼓動起了他的雄心壯誌：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然而，他卻沒能成為談笑自若，與人弈棋，說“小兒輩大破賊”的謝玄。永王很快失敗，李白也在潯陽被捕入獄，以後又判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樣縣一帶），成為“世人皆欲殺”的罪犯。杜甫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天末懷李白》）的哀歎。乾元二年，當李白行至四川巫山一帶，遇到大赦，他的心情又歡快起來：“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上元二年，他在當塗時，聽說李光弼的隊伍在臨淮一帶追擊叛軍，毅然請纓從軍，隻到金陵，就又因病折回了，死在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處。李白之死因，比較可信的是死於腐脅疾，皮日休《李翰林詩》雲：“竟遭腐脅疾，醉魄歸八極”，但人們還是寧肯願意相信他是死於酒醉後入水撈月而死的傳說。因為這種傳說合於他的性格和他的“詩仙”的浪漫稱號，與杜甫雖然也死於疾病，人們倒寧肯相信他是死於過食牛肉，“一夕而卒”的說法正成對比。李白詩歌的藝術特質李白的生活經曆、思想傾向形成了他獨特的詩歌藝術。他自己曾說：“興酣落筆搖五嶽”（《江上吟》），杜甫則稱他“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李白把他那種狂放的自由精神傾泄到他的詩歌創作中，豐富的想象、大膽的誇張、無拘的形式，宣泄出那種奔湧澎湃的激情，壯浪縱姿、擺去拘束，創造出特質穎脫、獨立不群的詩歌藝術境界。首先是強烈的主體意識，使他一切從“我”的個人角度來審視世界。同樣處在安史之亂前後的社會背景，杜甫寫出表現客體世界的詩史，而李白則處處表現他個人的感受，或者是從個人心靈的窗口透視出外在世界。胡震亨說他“以才情相勝，以宣泄見長”（《李詩通》），可以“鞭撻海嶽，驅走風霆”。從主體情感的宣泄出發，必然會把外界的原貌變形，誇張的手法、變形的手法就自然產生了。如他寫愁則“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寫雪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北風行》），同樣表現對安史之憂慮，與杜之《詠懷五百字》之詩史筆法涇渭分明；寫飲酒則“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寫景物則“驚風一起三山動”，“大風三日吹倒山”（《橫江詞》），寫黃河則“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寫入胸懷間”（《贈裴十四》）；寫時代之痛苦感受則“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行路難！”（《行路難》），寫友情則“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金鄉送韋八之西京》）等等，俯拾皆是。與這種特點相關，就自然形成其詩的形式、章法變幻無常的特點。沈德潛說：“太白七古，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波浪自湧，白雲從空，隨風變滅”；黃庭堅則評說李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都指出了李白隨情抒寫、變幻無端的特點。如“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這類詩最具有李白壯浪縱姿的特點，如沈德潛所評：“此種格調，太白從心化出”。讀這種詩，你會忘記了語言、忘記了詩歌，隻覺得是一種感情的奔湧，滔滔汩汩、忽悲忽喜，又覺得抽象為一種節奏，美妙動聽而不可言喻，忽長忽短，忽快忽慢。還有那種“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摟，君亦為我倒卻鸚鵡洲”（《江夏贈韋南陵冰》），這是脫離了文字的音樂，令你如醉如癡，這是放浪於形骸的舞蹈，令你手舞足蹈。如風雷閃電，如狂人疾走，直如一支巨杵，攪動你心胸的感情狂潮。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是一種散文式的詩，是一種“以文為詩”。令人想起郭沫若《雷電頌》、《女神》一類的詩來。如此作詩，自然是脫口而出，不可雕琢的。
任性率真、崇高自然正是李白詩歌的美學特征。他最反對“雕蟲喪天真”，而崇尚“清水出芙蓉”的境界。他批判六朝以來的人為藝術思潮：“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呼喊要向風雅回歸：“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古風其一》）。當然，他也向六朝特別是謝、鮑等詩人身上汲取營養，形成了兩種藝術的完美結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陽歌》），何等自然！而內涵卻又何等豐富！此等詩，“詩仙”李白何用雕刻，衝口而出，自成絕唱！如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所評說：“神識邁遠，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勞於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這些特點從李白的詩歌中外化出來，必然就形成了雄奇瑰麗的藝術形象。在結構上大開大合、大起大落，在境界上闊大雄奇，充分展示時間的無限與空間的無垠：“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將進酒》尤為典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發端氣勢就不凡，寫大河之來，勢不可擋，再寫大河之去，勢不可回。一漲一消，形成舒卷往複的詠歎。前兩句是空間之誇張，後兩句是時間之誇張。前兩句把本來壯闊的事物寫得更壯闊，後兩句把本來短暫的寫得更短暫，從而形成“反向”誇張。以黃河之偉大永恒反襯生命之短暫渺小，從而形成悲壯之美，給人一種悲且壯的感受。李白，就是這樣，以他如仙之人、如仙之詩，摘下了中國古代詩歌星空中的最燦爛的一顆明星，攀登上了中國古代詩歌高峰上的絕頂。與他處在同一位置的另一個大詩人，將從這個起點出發，去啟明那後來的道路，去攀登另一座高峰了。
五、詩聖杜甫
杜甫的生平杜甫（公元712～770年），字子美，生於河南鞏縣。祖父杜審言為初唐時的大詩人。父閑，也曾做過縣令。杜甫生活在這樣一個正統的世代書香的家庭，遺傳的天賦和後天的影響，都為他後來的成就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他曾在《壯遊》中回憶他的青少年時代：“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也說自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可見，他是讀了不少書的。當時的唐帝國，正處在極度繁盛時期。杜甫的青少年過著無憂無慮的讀書、漫遊的生活。讀書之外，他少年時代生活的鄉村，也陶冶了他天真自然的性格：“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全然不似他後來的“夫子”形象。到了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他20歲左右，開始了他的遊曆生活。第一次遊吳越，《壯遊》中自然有此段生活的回憶：
（東下姑蘇台，已具浮海航。至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
……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
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第二次遊曆，是在四年後，他“中歲貢舊鄉”，參加進士考試失敗後，“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台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崗。……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清狂”二字，可以概括此時的杜甫形象。此時的杜甫，尚與青年時的李白難分異處。這種生活，構成了後來杜甫性格的另一側麵。晚年杜在夔州時，酒後興發，飛馬從山上跑下，差點兒摔死：“騎馬忽憶少年時，散蹄迸落瞿塘石。”（《醉為馬墜》）第三次遊曆，就是與李白、高適同遊粱宋，時間是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時杜甫30歲。《遣懷》詩記此事：昔我遊宋中，惟梁孝王都。……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氣酣登吹台，懷古視平蕪。十年遊曆，正如大唐王朝一般地高枕無憂，無慮無愁，然而，危機早已在裏邊潛伏了。五年後，天寶六載（公元746年），杜甫到長安應試，李林甫製造“無一人及第”的局麵，卻居然以“野無遺賢”上表稱賀。當時政治的腐敗也就可想而知了。杜甫本欲一展其政治抱負，卻成了這次政治陰謀的犧牲品。等待他的，是漫長的十年長安困守時期。應詔失敗，幹謁也碰得頭破血流。試看他的一首幹謁詩，《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