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模仿到自具麵目
唐詩是中國詩歌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宋人生在唐人之後，仰望著李杜等大詩人，要想淩駕其上，簡直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感喟。要絕處逢生，隻有另辟新路。宋代的詩人幾經曲折，終於從學習杜甫、韓愈入手，在理致和技巧方麵開掘，拓出一片不同於唐詩的新詩苑，創造出具有獨特麵貌的宋詩。宋詩和唐詩屬於不同的時代，是不同的文化土壤中產生的藝術之花，因此有不同的風格和審美特征。唐詩之美在情韻，豐腴渾雅，興象玲瓏。來詩之美在氣骨，深折透辟，精細瘦勁。宋詩獨立品格的形成，經過了長期發展的過程。開頭是模仿唐詩，後來幾經變化，才形成宋詩的獨特麵目。宋代初年，盛行以楊億、劉筠為代表的西昆體。這是一個專門從形式結構上學習晚唐詩人李商隱的詩歌流派，由楊億編的《西昆酬唱集》一書而得名。西昆派的詩取材比較廣博，詞藻華美，講究工麗貼切的對仗，運用巧妙隱僻的典故，而缺乏作家的真情實感。由於這個流派的成員許多是禦用文人，依靠政治上的優勢，在宋初詩壇上風靡了幾十年。此外，還有些人專門學晚唐詩人賈島，甚至把賈島作為評詩的標準，流於小巧瑣碎。與宋初泛濫的華靡淺薄的詩風相對立的詩人有王禹、範仲淹、林逋等，其中王禹的成就最高。他是宋代最早提倡繼承杜甫、白居易現實主義傳統的優秀詩人，對宋初的浮薄詩風深表不滿。他寫了不少揭露當時的階級矛盾，同情廣大勞動人民的詩篇，如《感流亡》、《對雪》、《對雪示嘉》、《十月二十日》等，與白居易的新樂府詩一脈相承。但王禹等人還未能在理論上和創作上取得足以取代西昆派的成績，直到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等人倡導的詩文革新運動形成浩大的聲勢，才掃除了西昆體的浮靡之風，開始了詩的散文化時代，確立了宋詩的獨特風格。宋待之所以能自具麵目，與唐詩各領風騷，是靠了宋代許多傑出詩人的善學唐詩。歐陽修就是一個突出的善學者。他的詩從李白、杜甫、韓愈三家變化而來，特別是學習韓愈的“以文為詩”，既繼承了韓詩的特點，用散文的手法來寫詩，把議論引入詩中，使之自然流動，如說話一樣的明淺通達，而又有骨力，顯得豐厚有力。
他的有些形象奇特的詩如《淩溪大石》、《紫石硯屏歌》，明顯仿效韓愈的《赤藤杖歌》，但大多數詩清新流暢，不像韓詩那樣多用奇文怪字，走到艱澀拗口的地步。散文化是宋詩的重要特征，這一特征在歐陽修的詩中最先顯現出來。他的《明妃曲》二首借王昭君的傳說，同情婦女的命運，譴責了統治者的荒淫誤國，描寫曲折深入，語言明白淺顯，又參入議論，整首詩顯得極流動，最能代表他的詩歌特色。而這正是宋詩的獨特風格。與歐陽修同時，在改革宋初詩風的過程中起過一定作用的還有梅堯臣和蘇舜欽。梅堯臣的詩被歐陽修稱賞，兩人互相唱和，以韓孟自況。他不滿意當時許多人熱衷於描寫煙雲花草的浮豔詩風，使詩僅僅成為一種遊戲的技藝，主張詩應該反映現實和下層人民的情緒，應該有所美刺。因此他的詩有較強的現實內容，例如《田家語》、《汝墳貧女》、《小村》、《田家》等詩，直接反映了階級的對立，對於勞動人民遭受的賦稅、勞役等種種迫害，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梅堯臣還寫了不少的寫景詩，意境新穎，很有情趣。他追求風格平淡，寫景鮮明，含意深遠的詩風，這對於糾正西昆派空有華麗的詞彩，而內容淺薄的詩風，是有一定貢獻的。蘇舜欽與梅堯臣齊名，時稱蘇梅。他性格豪放，對社會憤憤不平，因此他的詩以感情奔放、直率自然見長。他的《城南感懷呈永叔》、《慶州敗》等詩，直接揭露統治階級罪惡，反映人民疾苦，寫得比梅堯臣更直截了當。缺點是不夠精練，缺乏含蓄和韻味。進一步拓寬宋詩的表現領域，使宋詩大放異彩的是偉大的蘇軾。“以文為詩”的變化從韓愈開始，中經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到蘇軾蔚為大觀。在詩史上曆來蘇軾和黃庭堅並稱，他們是詩風從唐變宋的傑出代表。南宋的詩論家嚴羽早就指出了這一點，他說宋初的詩人沿襲唐人，到了蘇、黃開始用自己的意思寫詩，於是唐詩的風氣變了。蘇軾詩境界尤其闊大，是前人的詩裏從未出現過的，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形諸筆端，自己想寫什麼，就能自由地寫什麼，成為韓愈之後的一大變。然而，蘇軾雖出於韓愈，卻又高出韓愈，優於韓愈。他繼歐陽修以後，更大規模地開拓“以文為詩”的道路，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即或街談巷議，鄙俚之言，一經蘇軾其手，都似點鐵成金，自成妙語。
蘇軾善於在陳舊平凡的題目下寫出新意，人人熟悉的東西，大家共有的感覺，人們很容易忽略，而蘇軾卻能寫出來，寫得異常新鮮。蘇軾的想象是驚人的，而且聯想敏捷，善於把表麵互不相幹的事物巧妙地聯係在一起，簡直是觸處生春。在他的筆下，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總之，沒有什麼東西不可以寫，也沒有什麼東西寫不清楚。蘇軾的詩比喻新奇，出奇製勝。有名的如“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把人的遊蹤比作“應似飛鴻踏雪泥”；把閃電比作紫金蛇……蘇軾繼歐陽修之後，學習韓愈，以大量的議論入詩，有的滔滔不絕，有的機智深刻，有的妙趣橫生，不僅不使人覺得枯燥乏味，相反發人深思，饒有哲學意味。說理而有理趣，蘇軾的詩是絕好的範例。像他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表現了宋詩理趣的特征，曆來為人稱道。蘇軾各種體製的詩都好，其中古體和七言寫得最好。七言古詩波瀾浩大，變幻莫測。五言古詩詞清味腴，自然美妙。七律也好，佳作《初到黃州》、《汲江煎茶》等，流麗婉轉。七絕精美明快，也有不少名篇。蘇軾的詩，為宋詩展現了一幅雄肆奇麗的圖畫。
二、黃庭堅和江西詩派
黃庭堅字魯直，號山穀道人，是蘇軾的門人。他是宋代最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是江西詩派的開創者。他繼歐陽修、梅堯臣、蘇軾之後，進一步對西昆體進行攻擊。他有意識地要在文學創作上標新立異，在寫作技巧上爭豔鬥奇，於是搜獵奇書異聞，取故人的陳言，加以變化形容，推陳出新，來個所謂“點鐵成金”，”脫胎換骨”，“化腐朽為神奇”。由於黃庭堅提出了一整套的詩歌創作方法，而且在創作上也取得了可觀的成績，這樣他就在當時的詩壇上成為被許多青年詩人追隨的“明星”。黃庭堅和他們切磋詩藝，漸漸就形成了以他為首的詩歌流派。後來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給詩派取名為江西詩派。這個派別創立後，由師友的傳授而繼續綿延下去，成為宋代實力和影響最大的詩派。歐陽修、蘇軾之後，宋代的詩壇，幾乎很少不受江西詩派的影響。黃庭堅的詩現在可以看到的將近二千首，比較有價值的是一部分反映時事政治和民生疾苦的詩，如《和謝公定征南謠》、《戲和答禽語》等。不過，最能代表黃庭堅詩歌主流的是思親懷友、感時傷懷和羈旅行役的篇章。他有許多思親懷友的詩，表現了非常真摯的親情和友誼，其中的好詩有《和答元明黔南贈別》、《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和邢夫秋懷十九首》等，都有真實感情的流露。他抒寫羈旅之愁的詩，如《雨中登嶽陽樓望君山》、《登快閣》，寫來清新流暢，用典較少，曆來為人喜愛。黃庭堅的詩在藝術上確有別具一格的地方。我們先來看他如何“化腐朽為神奇”。比如西漢李延年的《李夫人歌》寫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後人於是就用“傾城”“傾國”形容美色，成為陳詞濫調。黃庭堅《次韻劉景文登鄴王台見思》說：“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用傾城的美色來形容人家的好詩，的確給人新奇的感覺。他還善於煉句，一些原本很平常的意思，經過他的錘煉，就成了生新的句子。如《次韻柳通叟寄王文通》有這樣二句：“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裏顏。”意思不過是說自己年老尚能飲酒，臉色已經衰老了，但句子跌宕勁健。從前的好詩多講音節和諧，風調圓美，其弊端流於纖弱。杜牧的詩豪宕波峭，企圖矯正柔弱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