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時她能做的,隻是露出了更加吃驚的表情,然後用主人的姿態客氣地笑道:“你居然回來了。”
“嗯。”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才剛到兩天,不過很快又要回去了。”
“這樣啊,好不容易回一次國,真可惜。”她斟字酌句,盡量不讓自己聽上去太熱情或帶有賭氣意味。“主要是那邊還有工作。不過,恭喜你得獎,影後。”他溫和地笑了。“謝謝啦。”她得意地搖了搖自己的小金人,又把影帝的獎杯拿起來,“對了啊,我得找找淺辰去,他居然把人家柏川的小金人丟地上,真是多年不改的邋遢毛病。”
在她說出告別的話之前,他已搶先說道:“在這裏等等吧。他剛才來過,現在去叫柏川了。”
“也行,那我們先進去坐著?”
“好。”兩個人進入房間,一人坐在沙發一側,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申雅莉到底是出道多年的演員兼八麵玲瓏的名人,可以自然地找到話題,而且可以讓他們在外人看來就是久別重逢的好朋友。顧希城就顯得不那麼健談了,大部分的時間都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聽她說話,最多敷衍地回答是或否。
這樣的狀態真是讓人疲憊。時間過去得越久,她就覺得越辛苦——為什麼都到這種地步了,表麵功夫都還要靠她來維持呢?心裏的情緒其實已經負麵到了極點,但這從她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來。隻盼望淺辰和柏川早點來,她也好從這種尷尬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可是,當淺辰和柏川真的到來,她又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隻是她不會再讓自己回到當初的狀態了。和他們聚在一起聊了幾句,她就以要趕通告為由離開。他和柏川淺辰二人一樣,隻是友善地和她告別,沒再做過多的挽留。她在頒獎典禮現場又耽擱了十多分鍾,後來在阿凜的催促下才匆匆離開。坐上車以後她一直在回頭看頒獎場地,心中不理解為什麼自己明明走得果決,卻還是不願從有他的地方離開。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不甘”。哪怕自己已經不再愛這個男人,不打算和他再有過多來往,卻憎恨他比自己灑脫——沒錯,她已經不愛他了。她不會去愛一個傷害自己的人。
當晚淩晨三點她都沒能入眠。隻能躺著玩手機。看見手機郵箱中出現“ Re: Re: Re: Re: Re: Re:雅莉”的標題,她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打開這封郵件。果然是他發來的,內容比以往要簡明扼要得多:“雅莉,我明天晚上八點飛巴塞羅那。如果你沒什麼要緊的事,下午我們一起吃頓飯吧。”
她環顧四周,新居尚處於黑暗中。早春開的花已在窗台上凋謝,幹枯的花瓣像帶著褶皺的碎布,在夜風中零散地飛舞。玻璃容器中種植的風信子卻仍然旺盛,與絨毯似的蘚苔、濕潤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散發出濃鬱的植物香氣。大概命運真的與個人的喜好息息相關。她一直很喜歡風信子,原本隻是喜歡那藍紫色花朵高貴、飽滿又感性的模樣,卻從來沒想過要去關心它的花語。直到最近,她才從一個劇本中得知,它的花語是悲傷的愛情、永遠的懷念。這用來描述以前的自己與希城是多麼合適。最後一次見麵吧,讓我們的告別有個好結果——她如此告訴自己,然後答應了他的邀請。
第二天她特意選在國際機場附近的餐廳和他見麵。但天公不作美,連最後一天的天空都是一副愁雲慘淡的嘴臉。等她抵達餐廳的時候,外麵已經下起了陰雨。餐廳裏隻有寥寥兩三桌人,他早已和他不大的行李箱坐在窗前等候著。或許是天氣影響了她的心情,這一天她連偽裝情緒的力氣都沒有,隻是略顯疲憊地和他麵對麵坐著,各自向服務生機械地說出自己想點的菜。
用餐的時候也很無聊,她像是個在老師麵前吃飯的小學生,除了盤中的菜什麼也看不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一定不會開口說話。這家餐廳的菜又符合了機場黑暗料理的定律,讓她覺得下咽都困難。打算好好告別這樣的計劃果然是不可能實現的,整個過程她就記得飯有多難吃,氣氛有多窘迫。吃完飯以後她看了看時間,說:“還有四個小時才起飛,我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你先自己去把行李托運了吧。”
“沒事,我沒帶液體,東西不用托運。”
“那我們先在這裏等著?”
“嗯。”
拜托你,放過我吧。她欲哭無淚地靠坐在椅子上,臉上已有了不耐煩的表情。他的反應很敏銳,看了看表說:“我還是把行李箱托運了吧,然後剛好進去買點東西帶回西班牙。”她瞬間有些啞然,還是跟他站起來,戴好墨鏡:“算了,我陪你一起。”
“沒關係,我自己去。”
“我陪你去。”他笑了:“真的不用……”沒來由的焦躁感讓她火大起來:“你煩不煩啊。真那麼客氣今天就不該約我出來吃飯,既然都叫人出來了,哪有讓我先走人的道理?你是不是在國外待久了所以傻到在國內怎麼做人都不會了?”突然被這樣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他有些愕然,但還是側過頭,笑意更深了一些:“知道了。影後教訓得是。”
這一天她穿著低調的灰色大衣,看上去並不顯眼,所以進入機場後除了托運處的工作人員,並沒有人認出她。把一切繁雜的手續解決完畢,她送他一起去安檢處排隊。排隊的有半數以上都是外國人,前麵的西班牙人和後麵的四五個印度人把他們夾在了中間。隊伍緩緩挪動,就像是一個鏈條鬆懈的齒輪,慢慢地解開人們之間的羈絆,把他們分別送向再也看不見彼此的遠方。她頭一次發現,在機場這種地方,縱使有再多的話想要告訴對方,也會說不出一個字來。她隻能無聲地垂頭玩手機。
“你居然還留著它。”他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抬起頭,卻正對上他很近的臉孔,又匆促地把頭別到另一邊:“你說什麼?”
“烏龜。”他指了指她的手機。她這才想起她的手機背景是那隻好養又懶惰的烏龜呆呆。但如果不是他說出來,她都快忘記了這隻烏龜是和他一起買的。她應了一聲,隨口說道:“現在長大了不少。”
“我的那隻笨笨也還在,也長大了。”他拿出自己的手機,翻出一段視頻給她看。非常喜劇的是,笨笨雖然比以前大了不少,但它還是改不掉鑽牛角尖的習慣,整個視頻從開始到結束一直在往前衝,跑路速度快得不像烏龜,衝到牆角以後又卡在了角落裏撞來撞去。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接過他的手機,想重新放一遍,卻不小心碰到手機的 home按鈕。然後,視頻關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他的手機桌麵——她的照片。
“哈哈,你現在還是我的粉絲啊。”其實心裏已經酸澀得有些疼痛了,但她還是硬撐著開玩笑。等了很久,也沒有得到他的答案。她下意識又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想到卻與他的視線相交。再次躲開他的視線,她已經懊惱得想要當場轉身逃跑,理智又告訴自己不能這麼做。可他一直不說話,她也沒有任何勇氣再找話題。過了一會兒,在前方熱情洋溢的西班牙語的環境中,她聽見他的聲音沉靜而清晰地在耳邊響起:“還記得高中時你寫過情書給我麼?你在信裏對我說,你喜歡我。”
她的眼睛陡然睜大。
“那時候我知道你是跟丘婕一起整我,但也知道那封信裏多少都有一點你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你喜歡我的成分有幾分,謊言有幾分。隻是從那以後,我就徹底完蛋了。因為太喜歡你,所以之後我做了很多錯事,甚至連你父親的身體狀況也沒有調查過。對不起。 ”她背對著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回頭麵對他。
“我知道這些話不該告訴你。可我覺得如果不說,肯定以後會後悔。”他停了停,聲音更加低沉了一些,“雅莉,我已經離婚了。我這輩子隻愛過你一個人,以後大概也不可能再愛上別人。”
前麵的西班牙人正在遞交護照給安檢員看,她的腦中已經隻剩下一片空白。他把自己的護照也拿出來,語氣比剛才輕鬆了許多:“對了,這次回來,我發現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知道你現在過得幸福,我比誰都開心。”
安檢員檢查過他的護照和機票,他接過來,然後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就到這兒吧,我走了。到了巴塞羅那,我會發郵件給你。”
被揉亂的劉海在他鬆手後蓋住了她的視線。隻要是他觸摸過的地方,都會像是留下了烙印一樣微微發燙,卻又隱隱作痛。現在已經十分確定,自己已經不再愛這個男人了。隻是她不知道,為什麼離別還是會讓人感到如此難過。即便閉上眼睛,他溫柔的笑眼也會一直停留在腦中持續不去。她微垂著頭,依稀聽見他的腳步聲遠去。最終,她鼓起勇氣再次向前看去,卻隻能看見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