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初戀像是一朵生長在泥土裏含苞待放的花,那他們的花早已在盛開之前被剪掉,插在一個名為“回憶”的花瓶裏。如今十多年過去,這朵花早枯萎,隻剩下了死去的枝幹和一碰即碎的幹枯花瓣。
機場中人來人往,上百雙皮鞋碰地的聲音回蕩在大廳裏。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杵了多久,但直到安檢員催促了四五次,才反應過來自己擋住了別人的路。她快步走向機場外,而且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竟是一路小跑出去的。
雨水在冷空氣中淅瀝墜落,灰色大霧籠罩的城市像是水粉畫出的一般虛幻。這樣的雨景和高中時那一場雨實在太相似了。在那場雨中,她像個小孩一樣抱著膝蓋蹲在路邊哭,如此任性,卻又真的把他等來了。可現在不同了,她不能再停下腳步,不能再哭,隻能貼著機場的落地窗沿路往前走,沒有目的地往前走,卻不知自己到底要到哪裏去。
後來她的腳踢到了路邊的鋼管,整個人差點摔倒在地,還好手扶住了牆壁,才總算站住了腳。但腳上的劇痛讓她不得不停下來。耳邊回蕩的隻有空虛的雨聲,細長的雨珠浸入了她的衣服,寒意順著肌膚一直滲入骨髓。意識到自己又要陷入過去那種絕望的狀態,她在一輛不知停了多少天的大巴士後麵蹲下來,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告訴自己,沒事,難過的感覺隻是暫時的,你已經不再愛那個人了。他的謊言你一句也不要信。他隻是不想你好過才故意這樣說的。
可悲哀的是,這一刻,她竟然相信他多過相信她自己。
明明告訴自己不要再回憶過去,但少女時代與他牽手的瞬間、初吻的瞬間、第一次發現自己喜歡上他的瞬間、多年後與他重逢的瞬間,都像是從心底的潘多拉魔盒裏衝了出來,將她完完全全淹沒。這每一個細小的瞬間都像鋒利的武器,與他剛才溫柔的告白完全融成了一體,一下下紮入她的內心深處。鼻腔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用力吸氣卻被嗆了一下,她不禁咳嗽起來。結果咳著咳著,咳嗽聲變成了哭聲。這一年來辛苦修建的堅強堡壘坍塌了。再沒什麼東西可以保護自己。
這時,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渾身僵直,小心抬眼看了一下眼前的人。不敢相信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他的臉孔。她驚訝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怎麼沒走……”
“過安檢的時候我看你反應不大對,就跟出來了。”他歎了一聲,用食指關節擦去她的眼淚,“果然,又哭鼻子了。”她這才回過神來,難堪到漲紅了臉,卻沒法狡辯一個字。他卻不再追問理由,隻是轉過身來,拍了拍背:“來,我背你。”
“不。”她斷然道。
“你腳崴了吧?如果我扶你走,別人很快就會發現你了。我背你的話,你可以把臉藏起來。”
“你趕緊過安檢,我一會兒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對,你得快點,不然我可能會誤航班。你今天沒叫車來吧?我先背你去打車,然後就得趕緊回去。”
她實在拗不過他,隻能趴到他的背上。他背著她,一路小跑過馬路。雨水落在他們身上,她把頭埋在了他的肩頭,緊緊拽著他的衣服,又像是怕他發現一樣隻敢拽住一小塊布料。已不願再去想該如何對待這個人,該如何處理他們的關係,隻知道這一刻自己不希望他走,隻想靠著他一會兒,哪怕隻有幾分鍾也好。
可惜,他很快就把她放下來,塞到了出租車裏:“你住哪裏?”
她報出了自己的住址,他彎下腰對司機重複了一遍,司機點了點頭,並沒發現任何異樣。她握緊雙拳,張開口,壓抑了很久才控製住自己沒說出挽留的話:“那你一路平安,到了西班牙再聯……”
話沒說完,他已經甩手關上門。她怔了怔,看他繞車門離去,一顆心完全沉了下去,臉色變得蒼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怎麼又開始犯傻了。她真是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前座靠背的液晶顯示屏上。
但很快的,另一邊的門聲響起,他直接拉開門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然後把門關上。
她傻眼了:“……你做什麼?”
“送你回家。”他往前靠了靠,“師傅,麻煩開車吧。”
“等等,你沒問題吧,這裏坐車到我家要一個多小時,你送我回去肯定誤點。”
“不會的。”
“什麼不會的,肯定會的。國際航班要提前三個小時過海關啊。”
“不會的,我坐商務艙,有專用通道。”
“可是……”
“沒事,不會耽擱的。”一路上她都在催促司機快一點再快一點,司機被她鬧得不行,還抱怨說“長得這麼像大明星怎麼性子這麼急”,弄得他幾次失笑。終於他們到她家了,她讓他就坐這輛車回去,他卻付了錢讓司機原地等著,說五分鍾就下來。她看看時間已經六點過了,急得想要直接把他推回車裏,但他還是從容不迫地說不會有事,堅持送她回家。然後,他又不顧她的反對,去廚房取了冰塊到客廳。
“你這是做什麼?”
“幫你冷敷。”
他用保鮮袋把冰塊包起來,在她麵前蹲下來,脫掉她的襪子,把冰塊覆在她的腳踝上。
她終於受不了了,攔住他的手,急道:“顧希城,你到底還打不打算回西班牙?現在已經六點過了!”
“現在回去肯定來不及了。 ”他回答得毫不在意,“明天吧,商務艙可以免費延誤一天。 ”她已經徹底啞然。他出去讓出租車司機先離開,然後回來繼續幫她冷敷。過了幾分鍾,他把東西全部收拾好,她看著他的背影麵無表情地問他:“你到底想做什麼?”見他長久不說話,她覺得自己的忍耐度已經快到極限了:“你當初那麼堅定地要結婚,怎麼不到一年就離了?還是說,又想報複我?”
“不是的。”
“那你想看我過得很不好?如果你不出現,我沒有一點不好!”
“不是的。”
“那肯定還有什麼目的。”
“不是的。”
“你到底想要什麼!”他始終沒有回頭,隻是站在水池旁,聲音不甚清晰地傳過來:“你隻管自己過得好就可以,不用介意我在想什麼。我向你保證,我永遠不會再傷害你。”
“你也傷害不了了。”她眼眶發紅地看著他,“隻有我在意的人,才能傷害我。”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擰上水龍頭,平靜地輕笑了一聲:“那自然再好不過。”她把客房留給他住,然後在家裏背新電影的劇本,一副拒絕打擾的樣子。他也很安靜,待在客房裏看圖紙,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出來。她的新家坐落在城市郊區,夏季的繁枝茂葉劃破深藍的天,盤繞在房頂上。客廳的牆壁是淺金色的,像是吸收了水晶吊燈的光。她坐在同色係的沙發上,身上穿著柔軟質地的淡綠長裙,手裏卻端著一杯深紅濃鬱的酒。她臉頰發紅,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哽咽地說道:“郭主任,我沒醉,我在這家醫院工作了這麼多年,楊曼殺人的秘密我不敢告訴任何人,但四年前那孩子的事你還記得麼?這事兒,我提起來就心痛啊。”
她的眉頭緊皺,眼神看上去很悲痛,還用拿著劇本的手捶了捶胸口。到這裏她好像忘詞了,又看了看劇本,本想繼續背下去,卻看見了站在樓梯間的顧希城。她有些尷尬地放下劇本:“你下來做什麼?”
“餓了,想吃點東西。”
“冰箱裏有食材,給我也做點。”她不客氣地命令道。
“好。”
見他走進廚房,她繼續拿著劇本練習,但一直不在狀態。總是會想起金龍獎頒獎典禮上發生的事。容芬終於靠《巴塞羅那的時廊》贏得了七項大獎,其中包括最佳女主角、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而她的前夫,關和,耗盡心血去拍的電影隻拿了一個最佳音樂獎,被她打擊得潰不成軍。頒獎典禮結束後,申雅莉在後台看見了這對冤家。關和像被主人扔掉的小狗一樣低垂著頭,說:“我隻是想和你站在同樣的高度,這樣才不會被別人非議。但事實說明,我不是你的對手,你贏了。”
容芬隻是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滾。”
他剛走了幾步,她又氣不過,憤怒地說道:“關和,你現在怎麼還有臉說這種話,是你劈腿在先,還把話說得這麼動聽。現在來說好聽話,隻是因為想重新從我這裏撈到好處吧。”
“我從來沒有劈過腿!是你聽信流言,聽信媒體,僅憑一張合照就相信了別人的話!
是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哈哈,那你退出娛樂圈啊,放棄現在所有的一切,我就相信你。”當時申雅莉也和容芬一樣,覺得關和是個演技極好的男人,因為容芬轉身剛走,他就蹲在地上哭了出來。可惜他這樣子容芬沒有看到。
可就在一個小時之前,申雅莉收到了容芬的短信:“關和退出演藝圈了。”然後她上網搜了關和的消息,他居然真的召開了新聞發布會,說因為私人因素,要轉行做投資,所以正式退出演藝圈,再不涉足。
不知道現在容芬和關和是什麼狀態,但這消息對申雅莉刺激不小。容芬並不是美女,年紀也比關和大很多,雖然會為愛情傷神,卻從來不會讓感情生活影響事業,而且報複心也很強。不管她自己是否想要,現在已經有一個童話故事的結局等著她。
而自己呢?
廚房中現在還傳來餐具碰撞的聲音。第二天開始,那裏又會空無一人。她其實並不奢求會有一個人願意為她放棄一切,隻是想要愛人平淡地愛著自己,不做傷害自己的事——就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降低要求的底線,都無法得到想要的結果。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樣的。上天已經給了她這麼多好處,不可能再圓滿她的愛情。
既然如此,那就不想太多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她走上樓梯,低聲喚道:“顧希城。”
“嗯?”
“你來我房間一下,我有事要和你說。”
“好。”
廚房的噪音消失了,她在黑暗中走進自己的臥室,聽見走廊裏傳來他的腳步聲,心髒咚咚亂跳起來,手心也因燥熱而滲出薄汗。“怎麼不開燈?”他走過來,試著摸索想去找電燈開關。她卻按住他的手,關上房門:“別。”
“為什……”話沒說完,他已經被她推到牆上,狠狠地吻了上去。他嚇了一跳,手指都緊繃了起來,晃晃腦袋推開她的肩:“雅莉,你在做什麼……”
她沒說話,隻是抓住他的手,順勢伸入自己的衣服,另一隻手勾住他的脖子,繼續不顧他抗拒地親吻他。他的呼吸逐漸粗重,卻被逼得無路可退,僅剩的一絲理智,也在她帶著酒香的舌尖探入口中時,徹底灰飛煙滅……
一夜過去。
初夏的清晨依然涼意襲人。喚醒顧希城的不是前一夜畫麵的記憶,而是那盲目黑暗中身體的愉悅記憶。他朦朧地睜開眼睛,覺得全身像是有電流的餘韻在皮膚下竄過。然後,他看見依偎在自己懷裏睡得酣甜的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