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第二十五座城 記憶(3 / 3)

希城,你知道嗎?

當我看著這些過去的記憶,最令我感到難過的,不是我們的合照,或是我拍攝你笑容的某一個瞬間,而是這些你趁我不注意時偷偷拍攝的,我的背影。當時我不過是在沙灘上緩緩行走,低著頭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被沙子裏的貝殼紮了腳。但看見這些照片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你,回到了多年前,透過你的眼睛,看著你最愛的女孩。

那應該隻有短短幾分鍾吧。你卻拍了那麼多無聊的照片:我提著鞋子走在沙灘上、我按住裙子彎腰看沙地、我歪歪扭扭地站著用一隻手臭美地把玩發梢、我被海風冷得半蹲下來……最後一張照片之後,偷拍的照片也結束了。因為我終於記起了,看我這麼冷,你立刻就飛奔過來抱住了我。

照片中的我是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把你甩在背後。那時的我是多麼不懂得珍惜,不去珍惜和你並肩漫步的機會。

而你卻把這一組毫無意義的照片洗了出來。

這麼多年,你是以怎樣的心情在看著它們呢?

我想象不到。也不敢想。

十年了。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我以為做自己已是很痛苦的事。但這一刻,我卻更害怕變成你。

這一回旅行中,申雅莉並未走遠。她獨自去大教堂觀看了哥特式紀念碑、磅礴的彩繪玻璃,華麗精致的聖器室壁畫,去大皇宮參觀帝王寢宮和名家畫廊,又去塞戈維亞修建於 1906年的餐廳裏吃了一頓扔盤子的米芝蓮烤豬……六天後,她終於趕回國內。但是,依然沒有顧希城的消息。在西班牙看見照片後,她突然開始懷念起學生時代來。於是,剛回來第二天,還沒拍多久的戲,她就又匆匆地回到了高中母校。

秋天確實是一個傷感的季節。母校雖然依然是重點高中,卻被後來層出不窮的新興學校搶去了不少風頭,不複當年年年出狀元的輝煌。重新回到一條幾乎被遺忘的道路上,她抬頭看見的是翻修過的高中大門和後方金幣般閃爍的黃葉海洋。這是一個無人的周末,落葉覆蓋了水泥步道,操場上高一和高二的男生正在進行籃球比賽。學校裏是如此安靜,除卻風聲、樹聲,就隻有籃球碰撞和奔跑的腳步聲。

而走入空曠的教學樓,就像走入了時光的隧道。她仿佛能看見多年前自己穿著校服匆忙進出班主任辦公室的身影。這一刻,心情莫名有些激動,又有些忐忑——三年十二班的教室,就在前方不遠處。

靠近了幾步,一個女學生從裏麵走出來。申雅莉連忙躲在樓梯口。那個女學生似乎沒有發現她,而是對裏麵的人說道:“那,大哥,麻煩你幫我看好這裏,我拿好鑰匙馬上回來哦。 ”裏麵的人應聲後,女學生又叮囑道:“千萬不要走開,不然我會被老師殺了的。 ”男人清脆而溫和的笑聲響了起來:“放心,我不會走的。”

女學生用力點點頭,轉身朝著走廊的另一頭跑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盡頭的白光中,申雅莉才小心地從樓梯口走出來。

最近是怎麼了,聽誰的聲音都覺得像希城……

她一邊責備自己的恍惚,一邊走進十二班的教室。然後,她整個人都呆住了——顧希城就這樣坐在教室的窗邊。他正用手背撐著太陽穴,轉過頭看著操場,並沒有發現她的到來。

她很想當場就驚呼出聲,但眼前太過熟悉的一幕,又迅速阻止了她。

記憶中漸漸模糊的側影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窗外的空氣是冰冷的,陽光卻總是如此明亮溫暖。它們從窗口射入,照亮了他對著窗口的臉頰。他高高的鼻子變成了光線的切割線,讓他一半的臉被陽光照得幹淨無瑕,一半又湮沒在深深的陰影中。被照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色澤比平時淡了一些,呈現出透明琥珀一般的淺棕色。另一隻沉寂在陰影中的眼眸卻意外地透露出憂傷。記憶中,坐在這裏的希城一直都是純淨得如同天使,但很多細節她已經記不住了。而現在,這一幕的意義早已遠超過了美麗。這是一個用質量再好的單反也拍不出的瞬間。他眼中的水光、他嘴唇輕抿的形狀、他內眼角下一顆細小的痣、他皮膚與頭發的光澤,他抬頭看見她時錯愕的眼神……

“莉莉?”他站起身來。

她愣了一下,轉而怒氣衝衝地走過去,質問道:“我可終於找到你了,你居然躲在這裏!你最近都去哪裏了?”

“我……”

他並沒能把話說完,隻是低頭看著站在眼前的她。大概是這個場景太過熟悉,讓人的腦子都變成了一團糨糊。想起了那個坐在窗邊穿著校服的初戀女友。十多年前,她就曾坐在他旁邊,一板一眼地為他解題。當時他根本聽不進去一個字,隻是撐著下顎百無聊賴地看著她的側臉。那時他就發覺,她的皮膚比同班的女生白皙,頭發烏黑得可以直接打洗發水廣告,隻是漂亮的臉繃出了極不相符的嚴肅表情,讓他覺得好笑極了——這家夥居然會是班長,真可笑。可是笑著笑著,卻開始擔心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

這一刻,她的臉龐成熟了,卻更加美麗到令人不敢直視。隻是,依然是當時那副認真的樣子,一點也沒變。

“顧希城,問你話呢。”連說話的口氣都沒變,霸道,囂張,還是那個班長收作業時的調調。

“我去了一趟歐洲,然後回來了。”他終於緩緩說道。

“我也去了。”

“我知道,可惜沒遇到你。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在找我。以為你不想見我了。 ”她這才回想起上一次他們在家門前的爭執,她又說了傷他的話,自己卻好像完全記不住了。她低下頭去,涼風透過窗扇揚起了兩頰的卷發。這一天不知是怎麼了,神經突然變得很纖細。他看上去簡直再正常不過了,她卻總會想起那些他讓阿姨悄悄運送回國的照片。這個人難道沒有神經嗎?為什麼要獨自做這種傻事,看上去還是如此若無其事?而她更傻,不過吹了吹風,就有點想哭了。

像是在刻意拖延自己即將崩潰的時刻,她的手指在陳舊的課桌上敲了敲,卻加劇了心中的焦躁不安。

克製住啊,不要繼續傻了。那麼多年的折磨,難道還不夠麼。

——在心中如此告訴自己。也確實忍了下來。

可是,卻總是管不住眼睛。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看見他望著自己溫柔的眼神,這段時間的思念終於決堤,滿溢出來。她最後還是撲過去,用力抱住他。他被她撞得微微退了一步,但很快穩固地站住了腳。然後,他張開雙臂,把她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中。

就好像是這十多年來的第一個擁抱。

她不由自主輕顫了一下,頭埋在他的胸前,小聲地說道:“希城……”

然而,再也說不出來了。語言在此刻變成了如此累贅的東西。就像人在病到極限的時候,便不會再感到痛苦一樣。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擁抱,我也不會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她心想。落葉像是千萬隻燃燒的蝴蝶,在校園中掀起一道道秋色的海浪。金色的陽光與樹影把校園塗成了淺金與深灰兩種顏色。學生們的瘋鬧聲響徹操場。遠處汽車的噪音與鳴笛像是變成了回憶中的東西。他如此小心卻又緊致地抱著她,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長發。“雅莉,今天我坐在這裏想了一天,發覺人生好像沒有我想的那麼長。”我們到底需要經過多少年,才能夠徹底了解一個人?或許一次徹底現實的分手就可以,或許糾葛一輩子也無法做到。因為不夠了解,因為已經那麼不小心地讓自己受了重傷,所以想要和這個人保持距離。兩個人之間的障礙越來越少,自己的防備也越來越少,卻還要如此辛苦地提醒自己,不能再跨過去了。不可以離他太近,否則就會再也無法走出來了。

“怎麼說?”她輕鬆地笑道。“不知不覺的,已經浪費了十年的時間。”沒錯,她並不了解他。但他對她而言,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是如此讓人眷戀的熟悉。“我可沒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她哼了兩聲,“這十年我做的事可多了。”

“那當然,我們莉莉最能幹了。”終於發現,要麵對內心的自己,竟是這樣困難的事。她推開他,抬頭嚴肅地看著他:“有的問題我必須跟你說清楚。我是不可能和你繼續當炮友的,但更不會跟你在一起。”

“那莉莉的意思是?”他無奈地笑了。就讓我最後再保護自己一次,用可笑的方式,微薄的力量。她壞壞地笑了:“我要包養你。”

“……什麼?”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對不起,我不能回報你的愛意。但你一定要留在我的身邊。“反正你也失業了,現在是窮光蛋。所以我要包養你。”大概完全沒想到,她居然會在神聖的校園說這種話……顧希城哭笑不得地看了看窗外,最終隻能苦笑著點點頭:“好。”

Paz說,顧希城有過一個很愛的人。

我希望自己永遠都是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