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兩個場合,人人可以扮演主角。不管成功者還是失敗者,都可以成為全場注視對象:一是婚禮,二是葬禮。
既然人生隻有這兩個場合保證有觀眾,何不與眾不同一番?
60年代起,在西方一代代比著勁兒折騰,弄出各種“花式婚禮”:蹦極婚禮,海底婚禮,跳傘空中婚禮,雪山婚禮,北極婚禮,衝浪婚禮,倒懸婚禮,天體婚禮。
死亡不可能像婚禮那樣具有動感樂趣:死亡是落幕,是永寂的開始,是最後的句號。
但是有些人卻覺得,婚禮方式至少還要兩人同意,死亡卻可以更加任性,獨斷獨行。後人還不能不按遺囑辦事,不然拿不到遺產,或是良心責備,對不起老友。
近年,“60年代人”開始死亡,自然也要折騰一番,於是開始盛行“個性主題葬禮”。
不少死者留下遺囑,要求把葬禮移到他們平生最喜愛的地方進行:爵士樂台,拳擊圈,釣魚池塘,保齡球分數牌前,酒吧間,彈子房,舞廳,樂池,甚至遊泳池的水裏。
許多殯儀館也跟上生意經,開始“新思維”:親友處理這種古怪遺囑總有點半心半意,租特殊地方辦葬禮畢竟不易。例如足球俱樂部一般都很迷信,不肯出借場地給前球迷辦葬禮。殯儀館卻保證執行到位,像劇場一樣備了各種道具工匠,可以隔夜搭成死者要求的任何場麵,例如一個像模像樣的球門,讓所有的吊唁者都射一腳。
而且,婚禮不管什麼花招,必是休假遊樂式樣,品種實在不夠多,要發明創新,不落陳套,還是挺難的。葬禮卻能夠安慰各種工作狂:課堂講台,吊唁者可以在黑板上簽字;大型電腦屏幕,上麵不斷閃出網友發來的伊妹;旅館接待台,每個吊唁者可以拿到一枚紀念鑰匙。
蘇格蘭有位農婦,要求把她的遺體放在牛食槽的草料中,哞哞叫的奶牛合唱最美的安靈曲。
美國聖路易一個家庭主婦,覺得一輩子在廚房度過,何不從廚房升天?一邊是燒烤的焦香,一邊是香檳的叮當。
澳大利亞有個警官,一生破案不多,退休後死得傷心。他要求吊唁者個個在葬禮時戴上手銬,以安慰他的職業榮譽感。
英國有個導演,說他一輩子隻是幕後指揮,死了也不宜違例。因此把他放在台下暗處,吊唁者在台上,在水銀燈下容光煥發,其他觀眾代他為演出鼓掌歡呼。
有一位更絕:要求把骨灰裝在十個煙花裏,然後請親朋好友到公園,半夜看他升天,死得轟轟烈烈,光輝燦爛。
主題葬禮,不一定會讓牧師失業,越來越多的牧師願意到特殊葬禮場合安魂,牧師就死者方便。這在西方倒也有傳統:打仗時,死在哪裏就在那裏做彌撒。
我參加過英國一位著名漢學家的葬禮。這位中國哲學權威,一生力圖用先秦諸子與巴黎後結構主義頡頏。考慮到觀眾水準,葬禮不宜談哲學。不知是否是此公遺囑要求,吊唁者一個個站起來回憶他一生的無窮趣事:一個中國哲學專家在西方日常生活中,不免洋相百出,出口盡是有心無心的幽默。這些小事全被記起來了,於是整整一個小時滿堂哄笑。我本準備“代表中國學人”說一番沉痛哀悼,這下子不得不噤口不言。
格雷《墓園哀歌》有名句雲:“諛辭豈能安慰死亡冰涼的耳朵?”看來不完全對,死者與生者可以共享笑話。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箕踞放盆而歌:這位西方漢學家真是道家哲學的身體力行者。
後記:
此文寫完後不久,報上有一則小報道:英國布裏斯托爾大學有一個教師,患了“運動神經元病”,不治之症,而且沒有幾年可活。他想到葬禮實在美妙,但是偏偏他見不到。決定邀請120名親友,在一家高級酒店舉行豪華葬禮。精心化裝後,躺在棺材裏,聽每個人流著淚致悼詞。他從此感到死無遺憾,每天可以工作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