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希特勒在他的地下室舉行最高指揮部會議。德國戰時工業主監斯皮爾向希特勒提出報告,認為德國經濟將在4-8個星期內崩潰,意思是最好不再打下去。但是會議決定實行自殺性焦土政策。會後,希特勒召見斯皮爾訓話,說了一段妙言:
“如果戰爭失敗,人民也將失敗。那就不必考慮靠什麼活下去。相反,剩下的這些東西也應當摧毀。這民族證明了自己弱質,未來隻屬於那個強質的東方民族。不管怎麼說,這場鬥爭後留下的隻是弱者,因為‘大善’已經死亡。”
希特勒這段最後坦言,倒是他的一貫本色,邏輯混亂,用詞誇而不當,卻一針見血:仗打輸了,是因為德意誌民族辜負了他希特勒的期望。這樣的人民,不如死絕,不值得挽救。
而蘇聯,被希特勒最後欽佩地稱為“強質民族”,也的確不在話下。3月,蘇軍進入德累斯頓,他們對顯示在麵前的英美空軍威力,似乎根本沒注意,也不想恭維。蘇軍的紀律(中國人半年後在東北就會領教),使尚未西逃的居民,也擁入了難民狂流。
林彪有一本不厚的書《人民戰爭勝利萬歲》,讓全世界的戰爭理論家哆嗦了幾年。實際上20世紀的戰爭,幾乎全是“人民戰爭”。以前人類互相集體殘殺,隻是貴族與職業士兵們的事,後來是“適齡”成年男性的事,其他婦幼老弱的工作隻是準備痛哭,準備逃難。也許是戰爭產業化的結果,本世紀不打則可,一打就是全民戰爭。後勤供應的組織,比前線將帥的策劃更重要。許多時候,也全民作戰。戰爭既然成了全民事業,空軍的任務,就名正言順地改變了:轉向轟炸橋梁軍工廠,再轉向炸毀整個城市。
二戰期間,盟軍戰略中的一大爭論,就是英國轟炸空軍司令哈利斯堅持:光靠戰略轟炸,尤其“整區轟炸”,就能使德國崩解,打贏戰爭。諾曼底登陸要轟炸機群全力支持,哈利斯認為是不必要的幹擾,很不高興。很多人指責哈利斯頭腦荒唐,其實並不見得:投原子彈的最大理由,不就是用來替代美軍在日本本土登陸作戰?
既是全民戰爭,“一概炸毀”也並非事出無因。
我原想寫一部戰爭小說,可以讓好萊塢西部片大明星出場。最後一個小姑娘對我說:“你們在那裏時,不過是小孩子,想充大明星是不對的。”她的話對我是個很大的啟發……我們那時都是二十上下,娃兒臉。
所以《第五號屠場》的副標題是《童子十字軍》。伏涅格特是說這轟炸如兒戲,如同中世紀宗教狂煽動兒童去攻打耶路撒冷?還是說人類一打仗,就像從來沒長大?
在德累斯頓老城區流連忘返,我心中想,哪怕現代式的“全民戰爭”,還有沒有個道義限製,或者說,遊戲規則?應當還是有的,哪怕對手是法西斯或其他反動派。至少應當明白這裏有個互惠問題。
例如英德雙方在戰爭之初,就約定德軍不炸牛津與劍橋,英國不炸海德堡與圖賓根。這條雙方都遵守了。至今不少德國人誤認為不炸海德堡,是美軍預定要用作司令部。看一下丘吉爾那封信,這樣想法也並非事出無因。美國人隻是後來才發現沾了這條君子協定的便宜。
再例如不攻擊掛著紅十字記號的醫院,這條需要將心比心。德累斯頓有幾棟大醫院,整個屋頂漆成了白地紅十字。在火焰風暴中,當然再大的標記也沒有用。
要仲裁究竟德國犯規多,還是盟軍違例多,當然不難,不然第二次世界大戰就無所謂善惡,放棄正義非正義。但是我們經常看到的是拿對方的暴行,作為放棄道義反思的借口。
一位芝加哥大學社會學教授著文反駁伏涅格特,指出德國人在戰爭中犯的罪行更令人發指。
“我能對他說的隻是: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
應當說句公道話:在英美這樣的民主國家,哪怕是在戰時,還是不斷地聽到理智的聲音。1944年底V-1火箭盲目轟炸英國時,報上不斷有來信,要求對德國進行報複性轟炸。英國報紙刊登來信時,大部分編者附言:“我們支持政府的政策,即打擊德國軍事機器,但決不參加報複競賽。”
伏涅格特在“海鬆小學”演講:“請不要去拯救世界,也別聽你們的父母親說什麼現在該輪到你們拯救世界,因為沒這個事。”
德累斯頓大轟炸後,德國大做宣傳攻勢。英國議員斯托克(Richard Stoke)有勇氣在下院發言,公開指責政府犯下了戰爭罪行。空軍部長辛克萊爵士當場離席而去,留下副手宣讀答複,言辭傲慢,實為抵賴:“我們不會浪費炸彈與時間作純粹的恐怖轟炸。這位議員先生真不值得到議會來發表演說,說是有空軍指揮官飛行員成天在策劃如何多殺一些德國婦孺。”那麼轟炸的理由究竟是什麼呢?說德累斯頓是鐵路交通樞紐。此言非虛,不然我們怎麼會來到德累斯頓換車?但是英美情報機構難道不知道德累斯頓擁塞著難民?
“原子彈爆炸時”,伏涅格特寫道,“杜魯門總統發表演說,說廣島有鐵路編組場。這麼說,把全世界每個有鐵路編組場的城市炸平,就不會再有戰爭。”
人們說海利斯此人是“極糟的戰略家,出色的指揮員”。這話意思是:哪怕決策錯了,他也能讓部下士氣高昂。
蒙哥馬利、艾森豪威爾等戰時將帥戰後殊榮,而1945年9月空軍元帥哈利斯辭職,離開英國去南非,擔任一家海運公司經理,此後哈利斯默默無聞度其餘生。有的書上說他是被工黨政府解職的,兩者一回事:辭職是留麵子,不是給哈利斯留麵子,而是英國官方不想過早自我檢討,此後好像也從來沒有對德累斯頓發表過任何正式文字,正如美國政府也並不想對廣島長崎發表任何文字。
人類最可悲的缺點是能自動忘卻不方便記住的事。
回想起來,可能最奇怪的事情是隻有我一個人關心德累斯頓被炸這回事。我時不時碰到個把參加那次轟炸的飛行員。他們挺羞怯,不是什麼可驕傲的事。我至今沒有碰到一個人心裏為此難受,包括挨炸的人,他們肯定有親屬死在轟炸中。我跟一個朋友回那裏去過,沒聽到一個德國人說:“啊,這地方以前多美,街邊種滿了樹,還有公園。”
又是好天氣,又是一個千紅百紫好夏日,坐在噴泉邊布傘下的人們,已經被近50年的和平慣壞,看風景,看女人,散漫而慵懶。一個淺紅頭發女人走過,上身窄小的無袖短衫,中空一大截之下,牛仔褲胡亂剪得僅遊泳褲那麼大,雙腿卻長得沒完沒了。她成了上下半裏路的注目靶子,我們也就放開賊眼看。
“老天,這裝束比天體營還性感。”
“胡扯!天體營根本不性感。”
我想不起來全世界什麼地方有如此大一片古跡,不是半毀壞,而是半修複。全修複的古跡讓人覺得假得可恨,全毀敗的圓明園一片淒涼,調子都是統一的。半傾塌的長城更讓人更為黯然,塌與未塌處,卻也是一個格調。
德累斯頓老城,卻是半修複狀態,而其震人心魄,正在其錯亂,修複段與廢墟段的對峙,使得華美處華美之極,慘淡處慘淡之最:修複欲將廢墟更新,卻裝作比廢墟古老;廢墟本是待修複,難道修複處不是待淪為廢墟?這個城市最好永遠懸住在這個中間狀態,讓每個來訪者一生難忘,別讓過度熱心的重建破壞。
又想起《第五號屠場》:“瞧!他睡下去時,是個衰老的鰥夫,醒來時卻正行婚禮;他從1955門進去,卻從1941門出來;他多次看見自己的出生死亡,生死之間由著他挑。”
主人公們離開屠場,飛向“特拉法馬多”星球,航程中放一支樂曲,能消解一切肉體精神痛苦。
我想讓德累斯頓做個見證的,並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類道德,而是最形而下的美感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