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這四種時間,區分並非如此清晰。哪怕在戰爭中,“寬仁”和“善意”並非不必要。還是中國古人說得明白:“兵器乃凶事,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火車站離市中心不遠。下車後,我們又吃了一驚。德累斯頓依然美麗非凡:易北河邊,遊人如織,修複區平展鋪砌的街道與河濱,飄著咖啡的濃香。一眼就可以看出,遊人大部分是德累斯頓本地人。問路是問不出名堂的,不像在柏林或慕尼黑,滿街各種膚色,英語幾乎通用。看來德累斯頓還沒有重新成為旅遊熱點。我們沿著假日裏懶洋洋的街道走,隻覺得這城市太新,直到拐過彎,突然走進大片的廢墟。
“我真不想說這本笨拙的小書花了我多少噸紙片。”伏涅格特寫道。1969年對自己的親身經曆思考了25年,這已經是他的第六本小說。結果寫成了他最異想天開的作品。
“又短又亂又鬧騰——對於大屠殺,沒什麼理智的東西可說。”
“大屠殺之後,本應當一片寂靜,也確是一片寂靜,除了幾隻鳥兒。那麼鳥兒說什麼呢?關於大屠殺他們隻說,‘唧啾唧啾’。”
德累斯頓的防空洞,大部分是原有建築的地窖之類加固而成。頹牆壓倒在防空洞上,出口很容易堵住。而火焰風暴短時間燒掉大量氧氣,擁擠在地窖中的人不少窒息而死。“像上下班時擠滿人的街車,突然每個人心髒病發作。”也有比較強壯的人,用斧子砍開門,掙紮爬出街麵。卻正好落進火焰風暴的掃蕩,或在巨型炸彈的震波中,內髒炸裂而死,甚至被屋頂熔化的金屬汁燙死。
唯一的生路是向荒郊野外開闊地奔跑,在那裏第二天白晝會遭到美軍轟炸,但是不至於被活活燒死。
德累斯頓轟炸的死亡人數,最低的估計是8200人,最高的估計是250000人,高低相差30倍。數字大小看統計者是親英,親美,親德,還是親蘇,也得看什麼時間說什麼話。在冷戰時期,德累斯頓慘案,是蘇聯宣傳的有力武器。在受窘的英美戰史作家筆下,德累斯頓常常被寫成是一個不小心做過頭的事件,究竟怎麼會做過頭,卻總被史家忽略。
伏涅格特相信的是中間數字,135000人死亡。因此,他認為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性”屠殺。
整個地球上,德累斯頓轟炸隻有一個人得到好處。這場轟炸並沒有使戰爭縮短半秒鍾,沒有削弱德軍的防禦,沒有協助任何方麵的攻勢,沒有從集中營裏解救任何人。隻有一個人得了好處。那就是我伏涅格特:死一個人我得三美元。想不到吧!
戰後,清理運走了幾百萬噸廢料,當時東德的工程師認為德累斯頓無法修複,隻能推平重建。
的確整個居民區完全重建了,蘇聯東歐到處可見的工人新村式建築,有規有劃,無邊無際,整齊而無性格。德累斯頓又恢複到50多萬人口。
易北河美麗的城堡區,又鋪砌成隻準行人的廣場和河濱道。
我們見到的是個半修複的城堡區。“牢房”大鍾樓重建了,收藏蘇聯表示兄弟國家友好而送還的一部分美術珍藏;熔化了的路德雕像重塑了,背景卻是斷垣殘壁;巴洛克式的宮廷修複了一半,延伸入一片廢墟之中;浮雕牆重新樹立起來,上麵的羅馬人物重新光鮮;宮廷的洛可可式圍廊,修複了一段,繁花綠葉,畫梁雕棟,叫人想見奧古斯特王室昔日的奢華,但隻消向前幾步,又見大片殘柱上煙燒火燎的驚心動魄。
我不知道設計人員是什麼想法,是否有意保留廢墟,提醒東德人民毋忘西方帝國主義者罪惡,現在這景象,我們驚奇的啞口無言:半修複的廢墟,輝煌與慘淡相間,絢麗與毀敗並存。
如果說廢墟有一種特殊的美的話,德累斯頓把這種美大揮大灑地勾勒出來。
我去公共圖書館,查印第安納玻利斯報紙,隻有半寸長一條消息:“我軍轟炸德累斯頓,損失兩架飛機。”看來這是戰爭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我1945年複員回國,就開始寫這個事,就寫這個事,就寫這個事。25年,結果這本薄薄的小書寫的是:如何寫這樣一件事。
“如何寫這樣一件事”,的確需要伏涅格特的天才才能弄明白。
英國轟炸指揮部司令空軍元帥哈利斯爵士(Sir Arthur Harris)的回憶錄《轟炸攻勢》(1947)對德累斯頓的轟炸隻有醫案史的敘述。此後出版的回憶錄或曆史書,才不得不當一樁事來寫。近年的如吉爾伯(Martin Gilbert)1989年出版的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則引用離德累斯頓不遠的集中營裏,一個猶太人目擊地平線上的火光,興奮若狂。
或許隻有伏涅格特寫得“亂糟糟”的後現代奇書,才把西方讀者真正震得醒過來。
為什麼我沒有用現實主義的寫法?我做不到,因為這本書早就存在,在我的頭腦中,我從中取出來而已。這件事還有一怪,關於德累斯頓轟炸,我頭腦中是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記得。我找到幾個難友,他們也不記得,他們也不想談這件事。關於此事現在已有不少材料出版,但是我的記憶真是一片空白,故事的核心部分硬是給抽掉了。
美國空軍當時不善夜戰,13日夜由805架英國飛機打頭陣。英軍的夜間轟炸有一套規範,可謂有條不紊:先由一隊飛機飛臨上空,從高空不斷投照明彈,八架雙引擎蚊式飛機進入低空,確定目標,投下紅色燃燒彈作為標記,而轟炸指揮員則坐在一架蚊式飛機中,做低空盤旋飛行。轟炸機人員總是“上半段給政府幹,下半段自保小命”,在火力威脅下提前投彈幾乎是下意識的本能,所以得有監戰隊看著他們。
空軍的氣象學家預報極準,說夜10點放晴。果然10點05分開始“放標”,地麵警報剛拉響,近300架轟炸機就衝出雲陣做第一次轟炸。第二波529架飛機卻有意等到1點30才開始轟炸,為了“給地麵救援工作造成最大混亂”。第二天白晝400架美軍飛機的轟炸,讓白天救援工作也無法進行——要燒就燒透。德累斯頓轟炸,戰術上可稱“完美”,準確得像演習。
整個城市不久就燒成一把大火炬。
三場轟炸之後,德累斯頓作為轟炸目標,連象征意義都不再具備。這個城市終於可以自己處理自己的死人。集中在德累斯頓的各國俘虜,都派來挖人。雖然是冬天,但待挖掘的活人死人太多,不久屍臭濃重,腐爛的屍體淤出綠汁,大群蒼蠅圍來撒蛆。倒是給挖屍隊指引了目標。於是就采取了新辦法:每次找到一地窖屍體,不再挖出來,而是用火焰噴射器火葬於地下。
德國黨衛軍的效率再次顯出來:所有被人聽到詛咒希特勒帶來災難的人,悲觀地認為戰爭已失敗的人,一律槍決或絞死。一個美國戰俘從廢墟中撿起個色彩亮麗的德累斯頓茶壺,當然已經破了,從技術上說,他不是救護,而是搶劫。軍事法庭效率極高,行刑隊卻缺乏訓練,要在他胸前貼一張靶子才瞄得準。
無論如何,我當初應當死在那裏,統計在死亡人數中。死人越多,報複就越正確。
1945年3月底,丘吉爾終於下指示停止對德國城市進行“無論什麼借口”的恐怖轟炸。理由卻極為實際:“不然,我們將占領的是一片廢墟,我們的軍隊將無處宿營。”
當然,在戰爭中,丘吉爾無法對這種事做道義反思。但是在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六大卷二戰回憶錄中,竟然沒有一個字說到德累斯頓轟炸。最後一卷有專章“無目的亂炸”說的是德國V-1 與V-2飛彈。
也許,德累斯頓轟炸形成的道義問題,已經被用同樣手段達到同樣目的(隻不過效率高得多)的原子彈遮蔽。
道義問題,在受害的德國,一樣沒有得到再思。德累斯頓被炸後,德國宣傳機器全副開動,大罵“空中強盜”,“兒童殺手”,戈培爾第一次請了中立國瑞典和瑞士的報界實地報道英美戰爭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