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家占地如此之多,使這個城市延展鋪排占地巨大,從一頭到另一頭,連地鐵都需要近兩小時,實在是不方便。大城市人口密度不好統計,因為城市麵積隻是個行政劃定,此類數字缺乏可比意義。但是大部分住房帶“私宅花園”,700萬人口的倫敦,人口密度就很低。其他歐洲城市,都在郊外專門辟地,分給城裏的每家每戶,讓他們種花種菜,他們隻有周末才能驅車去過一下癮。倫敦人在家中過癮,滋味當然大不相同。
幾乎鋪蓋全倫敦的“私宅花園”,是二次大戰勝負的原因之一。希特勒占領西歐後,決心跨海進攻英國。1941年起,多次想炸平倫敦。1941年的英倫空戰,德國戰鬥機護送轟炸機衝進倫敦上空,代價慘重,最後在整個戰場失去製空權。此後隻能改用準確性很差的V-1飛彈,擊中倫敦的有2000枚。1945年改用V-2火箭,擊中倫敦也有千枚。德國城市在大戰中幾乎全部夷平,戰後全部推平重建,今天每個城市都看起來很新。倫敦挨了那麼多炸彈,卻依然是老房子的天下。據本地老人說,炸毀的房子固然不少,炸翻的花園籬笆更多。謀英不成,希特勒決定先對蘇作戰,分兵大忌導致最終失敗。
我沒有找到軍事史家論述倫敦花園戰爭作用的文獻,寫在此處,算是我的一得之見。
關於倫敦住家花園的文化涵義,倒是著作甚多。人類都想重建伊甸園,但是英國人太個人主義,大部分公園都一色平綠,貴族的私宅,弄出各種園林花樣,大部分平民,希望工餘退回自己的城堡,關起門來,也是自家稱孤封爵。當然其他大城市的居民也願意有自家花園?隻是倫敦從19世紀起,願意為住房帶花園付出代價的中產階級大增,這才形成了主要民居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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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家花園帶來的一個後果,就是城市與自然的重新配置。英國很早就退出種植業,可耕地用於畜牧,水土保持不是問題。19世紀,倫敦四周開始成為新中產階級——銀行職員之類——的住宅區,間隔其間的是無產階級的貧民區。20世紀英國漸漸演變成福利國家,貧民區被曆屆工黨政府改建成“公房區”(Council House)。住公房的當然還是貧民。因此中產階級更往郊區搬。
60年代起製造業遷出大城市,尤其是80年代起製造業本身讓位給服務業與知識產業,倫敦的大大小小公園綠地,躲開了酸雨和陰霧,城郊難分的特殊品格,造成了奇特的環境。大批動物開始與倫敦人共居。
幾百年來,人類成功地馴養的動物,不過十來種,或因其肯吃肯長而食其肉寢其皮碎其卵,或取其乖巧忠誠而給予“寵物”地位。但是一些沒有此類品質的動物,也主動與人類“共生”,躲躲閃閃地偷吃人的剩餘食物,明知不受歡迎照樣與我們同居,例如家鼠、虱子,以及無數細菌病毒。
在倫敦的各種綠地,近幾十年出現了一批好像在申請做寵物,但是個人主義太強做不成的動物。我稱之為“不便雅皮化的老嬉皮”。倫敦很多公園裏,有野鹿徜徉;鬆鼠在全世界的郊區都能見到,在幾乎沒有一塊綠地的倫敦大學,竟然跳到在樹下曬太陽的學生身邊。而我們家花園的兩棵蘋果樹,是我們每年與鬆鼠爭奪勝利果實的戰場;天鵝野鴨不是稀罕物,在倫敦,幾乎任何水塘都見到它們的儷影;倫敦的鴿子遍天蔽雲,挺著肥大的胸脯與行人共舞,獻舞一圈後請行人賞花生,它們自許為倫敦一景,肆無忌憚,教室窗檻上都得裝塑料長針,不然它們的談情說愛常常搶去教師講課的風頭。至於喜鵲(magpie),英國人一向認為它們有“收集狂”。但是樓下老太太一口咬定,她種花時,把戒指脫下放在窗台上,親眼看到一個雄喜鵲飛來叼走,送給它的老婆去了。我說過,這個老太太不打謊,她丟了戒指,怪罪喜鵲,就是良好風度,我當然不去惹是非。
但是最令人驚奇的是一種紅色的狐狸,經常在郊區人家的花園出沒,咬破待收的垃圾袋弄得滿地狼藉,尚在其次。經常與人類的第一代寵物打架,夜半惹得貓哭狗鬧。看來不召集一個全球會議,發表“獸權平等”宣言,紅狐的搗亂不會甘休。但是它們的本性,劣等得讓人愛莫能助:老遠看到人影,就高速度躍過帶刺樹籬消失。
這裏的人,看到東亞人就想問:“你們已經改掉了吃狗肉的習慣吧!”不像個問題,像個請求。有的人心裏不說,但是猶猶疑疑地打量我們的食品,我索性大聲聲明:中國人自從不打辮子不裹小腳起,就從來沒有吃過狗肉。每次都能得到一個熱烈的擁抱。
甚至野蜂也試圖自我馴化,竟然用牆上的蜂窩狀通風磚做窩,不勝其煩。我們決定下逐客令,用厚紙把磚孔封起來。沒有想到,群蜂歸來,決心救出被封在裏麵的戰友。密密麻麻的蜜蜂一夜不停歇地咬齧,死蜂往地下落,啪嗒有聲。我們動了惻隱之心,想去撕掉厚紙,不料蜜蜂認出仇人,猛撲上來,我們趕緊躲進門,聽見門玻璃被撞擊的聲音。第二天上午,蜜蜂已經不見影蹤,紙被咬破好幾個洞,滿地是陣亡將士。如此死硬的族群精神,走了為好,不走也難融入英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