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倫敦南郊:全球化時代的綠色小市民(3 / 3)

我們一直想養一個寵物,卻始終無法下決心。此處的鄰居老先生,卻待貓如子女,特地給貓修了一個閣樓。一旦出門幾天,必然找我們代為喂食,食物品種之多,頭道二道三道,一一有講究,看我不像記得住的樣子,就仔細寫下。我勉強盡了幾天義務,老先生回來給我一大堆禮物。還特地告訴我,他趕回來,是因為與獸醫有預約,要打艾滋病防疫針。我說從來沒有聽說貓會得艾滋病,況且你的貓已經騸了,老先生歎口氣,說:“不就是這個才風險更大?”

我聽了大吃一驚,差點冒出政治不正確的話來。

4

每次從中國回來,從機場回家,第一個感覺是靜得可怕:在中國城市裏幾乎無所不在的背景噪聲,怎麼關門關窗都少不了的喧鬧,在這裏一下子消失了。壓在耳膜上的寂靜,與時差一樣,需要時間才能習慣。

的確,倫敦郊區,是小市民的天下。19世紀的中產階級,就是布爾喬亞,資產階級。到如今,已經過分普及,達全人口一半以上,大都成了安安分分的小市民。

小市民的確與眾不同,他們會去看諾丁山黑人聚居,去每年一度全歐洲最大的嘉年華會,卻不會脫得隻剩三點參加進去扭舞,也不會允許他們的女兒參加進去。

他們對看不慣的電視,不會開罵,一關了之。也不會寫信去抗議,就像對於報壇上以裸女為封麵的小報,不看不買就是。倫敦警方最近實驗半開禁大麻,用以把有限警力集中對付可卡因等“一級毒品”,絕對不會選這個近郊地方試點,而是到藝術家與歌手聚居的布列克斯頓(Brixton)。

他們保護動物,關心環境,但是決不會如當今的“新世紀人類”(New Age),在大型工程地點挖洞而居,叫工程停頓,或是放火燒作動物實驗的藥廠。任何事情,他們都不走極端。

他們如此缺乏個性,以至於房子的顏色都是中性的。我們把自己的房子漆成海藍色時,過路的汽車都降低速度,冒著撞電線杆的危險,好奇地看何等大膽人物住在這裏。有個老太太甚至下車走過來,說:“你們知道嗎,你們是犯罪!”她當然不是指犯法,而是說我們破壞的本地的配色傳統。

這裏的犯罪率很低:一旦出現案子,會群情驚詫:“怎麼會在這裏?”最近的全國統計,這個縣,有好幾個郵政編碼(英國每一條街有單獨的郵政編碼),列為全國平均收入最高的街道。英國的房屋保險、汽車保險等,都是按街的累計成績,即索賠次數之少,來決定投保金大小。因此居民對街坊的安全,相當注意,集體利益在焉。

倫敦直到兩年前,沒有市長,現今的市長利文思通(Ken Livingston)工黨左翼出身,他的主業是與布萊爾首相作對,隨時準備著與政府對簿公堂。倫敦實際上由十多個鎮(borough)構成,每個鎮各有自己的“工部局”(Council),有自己的鎮長(mayor),收稅用於本鎮的學校街道福利。每個鎮有自己驕傲的曆史,都可以上溯到羅馬時代之前。我們這個鎮,每年紀念三大英雄美人:12世紀敢於挑戰英王被殺的貝克特主教(Thomas Becket),擊敗拿破侖的納爾遜海軍上將最後吻別的情人愛瑪·漢米爾頓(Emma Hamilton),以及19世紀最著名的社會主義畫家詩人威廉·莫裏斯(William Morris)。

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好朋友莫裏斯,主張的卻是一種中世紀式的“手工藝社會主義”,拒絕蒸汽機工業化。在這裏鷗鳥翔集的豌豆河(Wandle River)上建立了一個用水力印花布的手工作坊,此鎮決議在原址建立手工藝大市集,專門扶植製造出售工藝品手製品店主攤主。不遠處是號稱歐洲最大的超級市場,一個巨大閃亮的金屬盒子。這個反全球化的措施,竟然大獲成功。每個周末在這裏都有爵士樂隊,搖滾樂隊,“邊緣劇場”,捧著啤酒圍觀的,評論著不時跳上台舞一曲的,深夜不散。

我了解這些郊區市民。他們對莫裏斯的主張是否行得通,並不關心。他們開車來這裏,到超級市場購物,再來手工市場購物。他們吃泰國炒麵,買菲律賓裝飾,買寫著漢字的花瓶,捎帶幾根翠綠的竹子。然後帶著糾纏的孩子回到超級市場內的麥當勞去。

我討厭我的這些鄰居:這些給全球化提供購買力的人,這些給本土化提供興趣的人。這些沒有主義的小市民,缺少意識形態,缺少奮鬥精神,缺少個人特征,在我這篇隻見雷同的文字中,他們的身影被南郊的綠色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