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後,大英博物館收進大量東方文物,需要招一個年輕助理,整理中日繪畫。韋利(Arthur Waley)1913年從劍橋畢業,考上此職。他得到這份工作,卻不懂任何東方語言,隻好立馬自學中文日文,不久就成為西方20世紀翻譯中日詩歌的聖手。他的優美而流暢的自由詩譯文,影響遠超出東方文學圈子外。
韋利當時住戈登廣場旁邊的恩茲裏街。每天騎自行車穿越布魯姆斯伯裏上下班,看到這批人物熙熙攘攘進出。其中幾個,是他在劍橋國王學院的先後同學。他被邀請參加布魯姆斯伯裏的聚會,大半原因是因為當時中國詩是個時髦題目。但是韋利卻是一個拘謹的人,與布魯姆斯伯裏那些意氣飛揚的才子才女不容易談到一起。那對姐妹花很快就不再邀請韋利。
1916年,他完成第一本譯詩《中國詩一百首》,用的是自由詩,譯風新穎,沒有出版商肯接受。韋利的劍橋同學弗賴資助,幫他印了100本。韋利給斯特拉奇一本,受到一頓無情的嘲笑;韋利寄給龐德一本,結果龐德與這位無名小助理成為好友,還拉上另一位無名小詩人艾略特,三人每星期在倫敦索和區喝一次咖啡。
現在研究布魯姆斯伯裏集團的文學史家,往往把韋利算在裏麵,可能是想顯示這批知識精英的眼界開闊。其實韋利津津有味的談題,往往是《史說新語》中的某種茶,或是敦煌手卷某歌謠提到的農具,在英國沙龍裏,這些事當然不能群起響應。我在伯克利加州大學的導師白之先生,讀過韋利的講習班。鄙人也可以高攀為布魯姆斯伯裏的隔代弟子。
韋利的生性,連做教師都不適合。他是東方學院的“名譽講席”(Honorary Lecturer),隻給研究生和教師開講習班。但是這些講習班經常冷場,因為參加者不知道提什麼問題,才不至於浪費大學者的時間,而大學者也不知道學生想了解什麼。的確韋利隻適合與大英博物館的收藏終生相守——他實際上是個書齋學者。
而布魯姆斯伯裏的人物,大都拒絕做書呆子。我們可以說他們是現代知識分子的典型:在各自的專業上是權威,但是高談闊論的卻是與本行不太沾邊的任何“大題目”。賽以德說真正知識分子應當是“業餘”的。這些布魯姆斯伯裏人物,聚談終夜言不及義,是最好樣的知識分子。
5
至於布魯姆斯伯裏核心成員是誰,有個簡單判別法:範奈莎的孩子們,經常用昵稱的人,就是母親的最好朋友,就像中國的高幹子弟說到一些老革命,驕傲地直稱阿姨伯伯,把平民出生的人唬得一愣。隻是範奈莎的孩子們並不在外麵張揚,在日記與私人信件中如此稱呼而已。範奈莎的大兒子朱利安的信件裏,我們讀到這樣一些不加注弄不明白的名字:伯梯(哲學家伯特蘭德·羅素),裏頓(傳記作家裏頓·斯特拉奇),戈爾狄(政治學家高爾斯密斯·婁易斯·狄金森),梅納德(經濟學家梅納德·凱恩斯),摩根(小說家E·M·福斯特),羅傑(美學家羅傑·弗賴),湯姆(詩人T·S·艾略特),鄧肯(畫家鄧肯·格朗特),巴尼(小說家加尼特)等等。
這些一次大戰前後的英國文化精英,怎麼會眾星捧月式地彙集到斯蒂芬姐妹兩人身邊?後來的文化史家發現了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秘密:當時英國正規大學不招女學生。兩姐妹早年決定分工:一畫一文:範奈莎上女子學校學繪畫,而弗吉尼亞自己練文筆。大哥索比在1906年旅遊希臘時患上傷寒早殤,給了這兩姐妹出頭的機會。
布魯姆斯伯裏這些人,原來都是索比在劍橋的同學:戈登廣場,從劍橋回倫敦的國王十字火車站步行可到。因此周末假期,自然而然到這個沒有長輩的年輕人之家來聚會。這批劍橋高材生,在中產階級出生的兩姐妹眼中,個個怪怪的,“不修邊幅,貌不驚人”,但是都喜歡神侃到深夜,談的又是最抽象的題目,讓這兩個既有頭腦又美貌驚人的兩姐妹嚐到精神美味。索比不幸去世,她們原以為這樣高朋滿座的聚會就此告終,不料這些男青年來得更勤,有的人公開追求,有的人隻是喜歡與兩姐妹為伍,幹脆就搬到戈登廣場比鄰而居。如果長兄索比健在,這個家就有家長,下麵的故事就兩樣。小弟安德連職業是心理病醫生,不太喜歡與文人為伍,也不太“關心”兩個姐姐的圈子。
今天人們對布魯姆斯伯裏集團的興趣持久不衰,相當大原因也來自索比之死的後果:有了這著名的兩姐妹,周圍一批奇特的男女名人,報上就“醜聞”不斷。他們似乎並不在乎,或是有意用他們的私人方式,擊破維多利亞時代的偏執,傲慢,與道德虛偽。從布魯姆斯伯裏之後,至少英國知識界的審美趣味與道德寬容程度,為此一變。
奇怪的是,大半個世紀過去,“醜聞”至今尚無窮盡——不斷有新資料出現。弗吉尼亞·伍爾夫作為這個集團最銳利的一支筆,對這些事有多篇回憶。在當事人遠未作古前,她的描寫相當大膽:早在1907年弗吉尼亞寫了《往事二三》(Reminiscences)口氣是給尚未出世的外甥朱利安寫信;1922年寫的《布魯姆斯伯裏舊事》(OldBloomsbury),描述了這些聲望正如日中天人物的奇行怪僻;1940年的《憶舊》(ASketchofthePast),或許是覺得她的大限已到,描述更為坦誠;倫納德·伍爾夫在80高齡時作的《自傳》五大卷(60年代陸續出版),未免書呆子氣太濃。範奈莎的長子朱利安生前就說,如果他活到年齡,就會編一本《布魯姆斯伯裏醜聞集》;這件事隻能由他的弟弟昆丁(Quentin Bell)來做:1970年的《布魯姆斯伯裏》,1972年的得獎之作《伍爾夫傳》,爆出了長輩生活中的許多內幕。早已過90的昆丁·貝爾教授,一直是布魯姆斯伯裏曆史的當然權威。
哪怕以醜聞自豪的兒輩,也難免為長者諱。於是出現了一批專門攻擊布魯姆斯伯裏的書——這也自然,因為布魯姆斯伯裏這批自大狂,臧丕當時人物,一向尖刻不留情。刻薄話一向是文人聚會的佐料,處處樹敵就是必然的事。但是當範奈莎的小女兒,當年人見人愛的大美女,現在的牢騷老婦安傑莉卡(Angelica Garnet),1984年寫出自傳《好意誤我》(Deceived with Kindness),對當年長輩的生活方式攻擊不遺餘力,這才真正讓人大開眼界。
在近年出版的弗吉尼亞與範奈莎厚厚的書信全集中,所有這些“反麵”的攻擊,看來並非事出無因。生活苦多於樂,與世人無異。他們比《世說新語》中人物更豐滿,更鮮活有趣,正是因為他們實際上都是相當脆弱的人。說不盡的布魯姆斯伯裏,因為他們自己說不盡自己。
6
範奈莎與弗吉尼亞這一對才高八鬥的姐妹花,布魯姆斯伯裏的真正核心。她們的長相非常相似,從少女到中年,照片若沒有說明,很難分清。
但是這兩姐妹性格甚至體格完全相反:弗吉尼亞過於敏感,性格脆弱,健康不佳,常常憂鬱症發作,落到瘋狂的邊緣,多次自殺未遂;而範奈莎則是雍容大度,性感開朗,容光煥發,曆經生活打擊,而依然堅強。
1932年斯特萊奇去世;1934年弗賴心髒病猝發,愛子朱利安1937年在西班牙內戰陣亡,從此布魯姆斯伯裏人物凋零,指天說地的聚談不再。但是隻要範奈莎家安在哪裏,哪裏就依然是布魯姆斯伯裏的“所在地”。早在20年代弗吉尼亞就發現,即使她住在倫敦,範奈莎不在,布魯姆斯伯裏也就不存在。一旦姐姐回來,布魯姆斯伯裏馬上舊戲新演。甚至到今日,範奈莎去世前住的查爾斯農莊,依然是布魯姆斯伯裏的主要紀念館,那裏滿牆壁畫,幾乎沒有未裝飾的空處。
弗吉尼亞很明白,她對付這個世界,能力遠遠不如姐姐,她感歎姐姐擁有“一打生命”。範奈莎與克萊夫的婚姻,生了兩個兒子後,就名存實亡。在她懷孕和生育期間,丈夫與小姨子弗吉尼亞越來越親密(雖然兩人是否有染,從無定論),這種事情本來足以破壞任何親情關係,她們的婚姻卻一直維持到死神來到。登徒子克萊夫·貝爾,大部分時間住在這個那個情人處,有時回來看望妻子孩子,還把情婦帶來“讓家人品評”。
1912年後美學家弗賴成為範奈莎的情人,但是兩年後範奈莎拋開他,愛上比她小六歲的畫家格朗特。格朗特雖是同性戀,卻與範奈莎終身相守。範奈莎在家裏安排了專門給丈夫克萊夫·貝爾保留的臥室,書房,單用的衛生間,也給格朗特的男友如凱恩斯、加尼特等準備了單獨的房間。而範奈莎與前情人弗賴,依然極為親密友善,多年書信頻頻,兩人一起發起了立誌改造英國工藝美術的“俄米加工場”(Omega Worksh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