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英語果然成了世界語,但是這種攜帶著美國俗文化霸權的英語,與基本語的設想相去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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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竟然有了一個世界語,多少代的夢想成真。奇怪的是,聽不到歡呼,隻聽到埋怨。尤其有理想主義精神的知識分子,本是語言大同最積極推動者,現在是英語帝國主義的最強烈批判者。
應當說,英語與各種人造語相比,有很大缺點。殘留著某些不必要甚至不規則的變格變位,語音相當不規則,英超足球比賽的講解員,一直把李鐵Li Tie叫作“萊泰”,讓我光火地大罵英語帝國主義。
但是英語也有優點,一個最大的優點是文化政治上的:由於使用的國家與地方太大,英語正在失去學習者使用者必須盡量靠攏的“規臬”。不少人認為“美音”應當是今日的標準音,但是哪種美音?波士頓一帶的新英格蘭口音,與中西部口音,與南部口音,相差很大。
至於英國,拿腔作勢的英國貴族口音“女王英語”,曾經是標準英語,盛行在王室鼻子底下的倫敦土腔,一如階級地位,世代相傳。五六十年代的廣播電視,發展出一種比較均衡的BBC口音,成為“受過教育者的標準口音”。但是現在的BBC電視,簡直成了“口音大展”,幾個主要播音員,分別說的是偏蘇格蘭,偏中部,偏愛爾蘭口音,節目主持人,則有偏印巴口音,偏牙買加黑人口音等等,很難想象中國的電視台采取如此方針。甚至有的公司認為某種口音“時髦”,或是有“本地產品風味”,有意雇帶口音的電話接待員,使我這樣的外國人不勝其苦。
20世紀初蕭伯納劇中的賣花女,開口就是下等人,今天情況依然。隻是當年的賣花女,要靠語音學教授細細訓練,才能出落成窈窕淑女;如今的賣花女,說不改口唱不改調,以此驕人。
不僅是語音,連風格的允許範圍也在不斷變化。現在公認英語最出色的大作家是特裏尼達的奈保爾,愛爾蘭的希尼,印度的羅伊。很有點像中國作家最講究語言的,反而是來自南方的方言省份。
查爾斯王太子自稱是個“老派人”,說話愛咬文嚼字。有一次在語言教育會議上“作指示”,呼籲改進“日益惡化”的英文教學,拿自己衛士們作例,說他們講的是“孬英文”(Bloody English)。報紙馬上笑話他,說是既然王太子演講都能用“孬”這樣的俗詞,也就怪不得衛士英文孬。
在電子時代,英語更加“走形”,許多英語作家抱怨,說因特網是英語的“屠宰場”。平麵出版物至少經過職業編輯規範化,網上五花八門的怪詞怪句,成為人人樂用的新時髦。當然,落進網絡殺場,所有語言都遭殃。既然英文在網上占絕對多數,創傷更為巨大。
應當承認,英語成為世界語,不是靠本身的各種“優點”。無法否認,英語是靠了兩個帝國成為世界語——19世紀的大英殖民帝國,20世紀的美國實力帝國。目前淹沒全世界的英語,的確帶著美國的世界霸權意識。像法語這樣優美的藝術語言,德語這樣精確的哲學語言,俄語這樣樂感的詩歌語言,漢語這樣悠久的曆史語言,竟然都被邊緣化,真是非常可惜。
那麼怎麼辦?是搭車,還是擋車?
我認為應該擋車,因為任何既成體製,都必須嚴格批判,任何“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都必須加以阻滯,不然必定會釀成災禍。眼門前的問題,就是英語帝國的全世界征服,正在摧毀許多民族文化。必須提出多元文化並存,來對付“同化一切非我文化”的趨勢。本文舉出的一些學者對“語言帝國主義”的犀利批判,對把全世界變成“語言教學市場”的抨擊,證明知識分子一直明白他們的社會責任。
同時,也必須承認,隻有關心文化批判的知識分子應當肩負這個責任,不能要求全社會“不準搭車”。這不是知識分子“革命不徹底性”:批判的目的,不是完全徹底地打倒某種體製,那不可能做到,即使做到,也會落入另外一種體製。因此,假定某些批判英語帝國主義的文章,用英語寫成,批判討論會,用英語作會議語言,也不見得是知識分子“虛偽”。
我的一位朋友九歲的孩子,發誓學好英語,因為要玩“原版電子遊戲”。我在此“小事”中發現許多值得文化批判者大張撻伐的問題,但是我不會去阻止這個孩子。為什麼?因為沒有用,也不應該。
英語國家成為英語帝國的“中心”,並非隻有諸般好處,沒有一點吃虧。
英美兩國人,平均來說,恐怕是世界上外語學習能力最差的。到任何地方,他們都等著別人說英語,做大部分學問,資料足夠,能翻譯成英文的,全譯了。這兩個國家,尤其美國,不耐煩讀翻譯作品,覺得英語不夠味。每年的文學類出版書籍,竟然隻有2%譯自外語,銷行大都很差。隻要用英文寫的,就覺得是上品。最明顯的是海外中國人用英語寫的回憶錄,例如《鴻》《葉落歸根》《中國灰姑娘》等等,“回譯”成中文,中國人讀不下去,瑣瑣碎碎,毫無文采,很一般的口述家史,在英美成功到當作教科書的地步。
當代中國小說最傑出的翻譯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英譯本,往往被其他語言的翻譯者用作“參考”。西方的漢學家,英文還是比中文好讀,尤其是文學作品,中文更不容易讀。至少兩相對照,省了翻中文字典(一項很耗時間的勞作)。葛浩文為全世界的譯本墊了底,卻毫無報酬,因為凡是有點自尊的出版社,絕不會承認從英文轉譯中國小說。他為此惱火,但是無法可想。
本文無意用此類小事為英語帝國主義做粉刷。筆者隻是想指出:除非我們回到人造世界語的烏托邦,不然總得有一個選擇。哪怕我們幹脆放棄共同語這個念頭,我們還是無法避免語言之間的文化政治衝突。語言之間,方言之間,從來沒有平等過。現在首先要爭取的,是保存各民族語言,和民族文化,不讓英語的洪水淹沒。
有人預言,如果目前這個趨勢不加控製,到2200年,隻有中文和阿拉伯文能夠幸存。哪怕這預言有道理,也不是我們可以放棄批判的理由。